倒是西三府棉花贸易颇为兴盛,不过大抵是借助运河便利往南运输——便是松江棉布,也采用了大量的“北花”织就。
可以说此时的山东仍仅属於原料产地,其棉纺织业并未发展起来,市面上的布匹仍是“南布北运”为主。
出原料的总归没有出技术的赚得利润大,作为缴“贡布”的松江沈家织厂所有者,既来了山东登州府主政,沈瑞自然是早早就将棉纺织业促进登州经济发展列入了计划。
实际上,松江府的一批金牌织娘、造纺车能手匠人已在沈琦组织下在北上的路上了。
听得雷家种有棉花和红蓝染料,沈瑞也来了兴趣,棉纺自然利润丰厚,若是染布能发展得好,利润更是翻着倍来。
只是听陆十六郎介绍,红花、蓝在登州的种植依旧很少,倒是莱州府的染料种植在各府中居首,尤其是潍县的红蓝,已是颇有名气。当然,染料依旧是卖原料,印染业也同样不发达。
这边陆十六郎讲着,那边沈瑞已掏出小本儿写写画画记录下来,想着回去与几位师爷并陆家人一起商量商量。
山路虽经过休整,到底不比平地,车行仍是颠簸,忽而平稳下来,陆十六郎就笑称是只怕快到雷家的庄子了。
雷家修路到底只是为了自己方便,不是什么服务大众,因此在大部分山路上都不太尽心,倒是将自家庄子左近这片儿修得齐整。
正说笑着,车子忽然停了下来,车外仆从立时来报,称是前头有车驾坏在路上,对方家仆过来求助。
陆十六郎有些诧异,告了声罪,下了车往前头去看,这地界离雷家委实不远,怎的不去庄上求救,倒来拦路?这道寻常时候少有人来……
他这边下车来,后面车上小於师爷、沈瑞的长随刘胜和陆家长随陆东也都跟着下了车。
这次其他师爷以及张成林被沈瑞留在府衙接手庶务,整理整顿,小於师爷、齐胜跟着沈瑞出来的,田顺作为护卫首领带人相护。
几人汇合一处,同往前头去了。
车队前站着个三十出头的仆妇,相貌寻常,打扮得却也干净利落,未语先笑,说话条理分明,显见是个积年的管事媳妇子。
陆十六郎一行到时,那仆妇正在同田顺央磨,求这边搭把手,又或者借他们一辆车,必有重谢云云。
田顺已颇不耐烦,沈瑞微服出行,说是想看看蓬莱县乡间情况,因此田顺不好亮出身份来,面对个妇人,也不好动粗。偏这妇人难缠,怎样都驱不走,只好遣人往后头去请师爷过来震喝她两句。
陆十六郎见着人,脸就沉了下来,重重咳嗽一声。
那仆妇原本笑盈盈望过来,见是陆十六郎,笑容便是一僵,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快步过来见礼,口称不知是陆爷的车队,说话间目光闪闪,直往周围人身上瞧。
陆十六郎一个主子爷,自不会自降身份与个仆妇理论,他身后的长随陆东立时上前一步,一指着那边马上的岳捕快,道:“雷斧家的,你不认得这几位,还不认得岳老哥?”
这仆妇便是雷家二管事雷斧的浑家,原是跟着雷太太做事的,因嘴皮子了得,往相熟的商户家下帖子送礼等事都是遣她去的,自也来给陆七太太陆大奶奶磕过头,故此陆十六郎及其身边人都认得她。
雷家这样没什么后台背景的商贾,通常是要与府衙县衙里的底层官吏、捕快都好好结交的,雷斧也是外头的管事,不可能没与岳捕快打过交道。
雷斧家的自不好当面撒谎说不认得,她讪笑道:“认得,认得,如何敢不认得,是老奴心急了,一时不曾留意……”
陆东便冷冷道:“既认得岳老哥,还敢在这里纠缠?快快去吧。”
雷斧家的苦笑一声,居然也不纠缠了,冲陆十六郎福了福身,解释了一句道:“不瞒陆爷……老奴是跟着我家姑娘出来的,实在是,车轴突然坏了,险些摔着姑娘,到底崴了脚,恰遇着陆爷您这车队打那边儿过来,没法子了,才过来求救的……”便即告退去了。
田顺自见陆十六郎过来就已跳下马来,看那仆妇走了,便凑过来竖了竖大拇指,笑道:“还得是陆爷您呐。”
陆十六郎没好气道:“老田,别取笑我了。”
陆东也上来笑道:“田哥这是不屑理会个婆娘,要不还不是两句便打发了她。”
“嘿,你小子这是夸我还是骂我?”田顺笑骂一声,转过脸,却斜着眼睛上下瞧着岳捕快,凉凉道:“老岳,怎的是熟人也不招呼一声,过来帮个忙?”
那岳捕快面相憨厚,是个老实人模样,只尴尬笑了笑,讷讷不敢接话。
陆十六郎拍了拍田顺,田顺见他那样,也不挑毛病了,却到底忍不住,似笑非笑向岳捕快道:“老岳你既与他们相熟,又是咱们的领路,就请你走一趟,同他们说说,那坏车往边儿上挪挪,把道让出来罢?”
岳捕快越发尴尬了,双手慢慢搓着衣襟抆着手心的汗,站在那儿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陆东是个机灵人,也惯常同捕快小吏相处,便忙上前来解围,表示他去跑腿儿,又忍不住嘀咕道:“离着雷家庄子也没多远嘛,俺打发他们回去搬救兵就得了。”
他这厢快步去了,那边田顺听了这句,却眯起眼睛来,他这样的老江湖,各种伎俩见的多了。原打眼看着那边坏车旁边围着几个个仆妇小丫鬟子,只一个赶车的老苍头是男丁,又是老弱得不成样子,便并未对他们的求助起疑。
这会目光刀子一样刮在岳捕快身上,阴森森杀气腾腾,直看得岳捕快额角冒汗,腿肚子转筋,只觉得手心的汗怎么也抆不净了。
陆十六郎脸锅底一样黑,却不好此时发作。
小於师爷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虽没经过那场刺杀袭击,却也听护卫们说过那日的惨烈,见过那些伤员和那些骨灰坛子。若是有人将知府大人的行踪泄露出去,便非是要谋那行刺之事,也是极大的安全隐患。
那边忽传来陆东的大嗓门,“哎呀呀,雷大姑娘……”
众人齐齐往那边望去,却间两个小姑娘打着伞在前面遮挡,后面两个仆妇竟是架得个戴帷帽的娇小姑娘几乎双脚离地,快步往这边走来。
田顺重重冷哼一声,陆十六郎心里已经开始骂娘,小於师爷倒是放松了些神情,满眼讥讽的看着那边人到得近前。
那姑娘脚刚沾地便口中发出嘶的一声,好似痛极,随后口称“十六哥”向十六郎问好,表示恕自家有伤在身,不便行礼。
小女儿家的声音娇怯柔美,因着带伤忍痛,更多了几分楚楚之意。
可惜了在场没一个惜花之人,陆十六郎冷冷道:“雷大姑娘不在车上等仆从回庄上去叫帮手,往这边来作什么?”
那雷姑娘却道:“方才是家中仆妇失礼了,听闻十六哥在此,又有岳捕快,想是我们冲撞了哪位大人,故此特来赔罪。”
田顺便拿出粗人的架势,恶声恶气道:“兀那小娘子,既知冲撞了大人,还不赶紧把你那碍事的破车挪开去,往这边来作甚!论起赔罪,叫你家长辈往衙门里去赔罪,你这算得什么!”
那雷姑娘似受了羞辱,身子有些颤抖,越发显得娇怯可怜,偏却十分倔强的表示,既是她的人失礼,她必要见一见大人,当面赔罪。
她根本不理田顺,只向陆十六郎说话。
陆十六郎已是恼怒非常,雷家这不要做得太明显!要真往知府身边送女人,还轮得上个外八路的雷家?就是他舅舅李家也比雷家强上百倍!还在这边使这样的下作手段。
他不好与个小姑娘撂狠话,只道:“你既有伤,便回去吧。回头我去找雷老爷说话。”
田顺却不管那个,嘴上越发恶毒,冷冷道:“笑话,你自称伤了脚,连礼都行不得,怎么向大人磕头赔罪?明儿叫你爹来赔罪,你个小娘子,留些面皮吧。”
那雷姑娘身形晃了晃,像是被难听的话刺激得要晕厥了一般。
旁边那仆妇雷斧家的忍不住回口道:“这位爷怎生说话儿呢?我家姑娘依礼过来赔罪,倒叫你们奚落,没这个道理!”
一旁打伞的小丫鬟气得伞都打歪了,更是瞪起一双杏眼,伶牙俐齿道:“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大人他日是要成宰相罢,这位大爷倒是现在就摆七品官的官威了?!嘿,嘿,好大的架子,恁的失礼,可是给大人抹黑了!”
那雷姑娘慌忙喝止小丫鬟,骂道:“不许浑说!”又向陆十六郎歉然道:“是小妹管教无方。”
这话却又是刺陆十六郎等人——田顺恶言恶语,不也是主人家管教无方。
陆十六郎脸色铁青,刚待说话,不想那雷姑娘竟是铁了心了,前一句还柔柔弱弱的扮知礼的大家闺秀,下一句便是耍起了无赖,抬高了声音,带着哭腔,冲后面喊道:“是民女冲撞了大人,理当当面向大人赔罪,大人这是怪罪於民女,不肯受民女赔礼吗?那民女只好在这里长跪谢罪,恳请大人恕罪了。”
说得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
而什么“长跪不起”,也不过是嘴上说说,人家可半点儿要跪的意思也没有,兀自嚷嚷的欢。
前头这么热闹,沈瑞又不是聋子。
只这件事,对方虽手段拙劣,却是委实不好对付,一个商户女拦在路上哭哭啼啼叫叫喊喊,无论是生硬的赶走对方,还是自家调头走了,又或者出去相见,传出去了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堂堂知府大人叫个商户女逼迫得如何如何——空给坊间添得谈资笑柄!
沈瑞冷冷吩咐跟车的小厮长喜,去问小於师爷在做什么。
这已是对小於师爷极为不满的表现了,作为师爷就当为主家分忧,主家是花钱请你站在那里看热闹的?
只是长喜还没走到前头,那边小於师爷已是开口发挥作用了。
小於师爷咳嗽一声,向那雷姑娘道:“姑娘的意思,咱们都明白。甭管是姑娘自个儿的意思,还是雷家的意思,某劝姑娘一句,休在这里胡搅蛮缠,别适得其反,反带累了家里!”最后一句已是声音极重。
那雷姑娘身子一僵,见着小於师爷一身儒士的打扮,就知道这位的身份了,知道这是能代表谁说话的。她抓着雷斧家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雷斧家的会错了意,下意识便回口道:“瞧这位说的,咱们依礼而行……”
小於师爷也不理会她,只盯着雷姑娘,近乎一字一顿道:“雷姑娘是聪明人。”
“王妈妈!”雷姑娘低声喝住雷斧家的,深吸了几口气,依旧是哀婉声音,却道:“这位先生也看到了,小女子车损人伤,实是没了法子,还请先生援手。”
小於师爷扯出个笑容来,道:“自然不会让姑娘一众‘弱女子’做那抬车的粗笨活计。某叫几个人去帮姑娘把车挪了。”
雷姑娘被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那边小於师爷已吩咐护卫过去帮忙“抬车”了。
陆十六郎冷冷瞥了雷姑娘一眼,道:“衙门里的人不认得去雷家庄子的路,大姑娘可用我的人去报个信儿?”
雷姑娘僵着一张脸,声音里终於甜美不再,透出些恼恨来,“不必了,十六哥既不肯帮忙,我这边仆妇倒还有两个,大不了倒换着将我背回庄子上去。”
陆十六郎一本正经点头道:“如此甚好。那便不远送了。”
雷姑娘气得不轻,终是没忍住,不甘道:“十六哥恁是心狠!”
陆十六郎只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那边护卫已经将车挪走了,回来的人声音不大不小向陆十六郎禀道:“那车轴断得有几分蹊跷。”
这边雷姑娘一行人都听着了,主子带着帷帽什么反应大家看不到,两个仆妇倒是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只两个小丫鬟到底年纪小,脸上就挂出些心虚尴尬来。
陆十六郎向护卫点点头,朗声道:“知道了,回头我找雷老爷说话。”
小於师爷则招呼众人启程,向让开路站在路边的雷姑娘意味深长道:“姑娘是聪明人,不要带累了家里。”说着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帷帽下,雷姑娘一张俏脸已是铁青,樱唇被咬得沁出血来。
一行人在陆十六郎、小於师爷带领下扬长而去。
远远甩掉雷家人后,陆十六郎才回到沈瑞车上,口中不住致歉。
沈瑞摆摆手,自嘲一笑,道:“倒是成了香饽饽了。”
陆十六郎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终还是道:“如雷家这样的,身后没有大家族,再不巴结巴结父母官,怕就没有活路了。”
沈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算巴结?!”好嘛,都是女妖精对唐僧使的手段!到底谁玩谁?
车窗外皆是雷家地界,放眼望去,果是齐整些的地方便被开垦出来,已经翻过地垄,佃农正在播种。又有树木成列成行,显见不是野生,当也是雷家所植。
沈瑞没好气道:“这山不是经营得蛮好,何苦走那些歪门邪道。”
陆十六郎也叹道:“大人说的是极。其实雷家都是勤快人,这山上能种的能收的,都让他琢磨个遍,万贯家财都是这么一点点儿攒下来的。他若不来走这歪门邪道,就是揭您那招贤榜,作个耕种专家也是行的。”
他心里自然是又将姓魏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一百八十遍,深恨魏家带坏了民风。
马车摇摇晃晃沿山路而行,陆十六郎虽厌恶雷家今日所为,但对雷家包山开垦还是持肯定态度的,这一路上同沈瑞有一搭没一搭介绍起所见植被来。
陆十六郎虽来过此地,却也不过是到雷家庄子即止,并没有深入探究过雷家所包这座山,有些东西倒也说不上来。
便如眼前好一大片林子,沈瑞不知瞧见了什么,立时喊了停车,特地下车去看。
陆十六郎不明所以,跟在后头,也伸长了脖子去瞧,这一片林子树木品种杂乱,栗树居多,柞树、枫树、柳树也有,没什么稀奇的,若在寻常地方,当是由着野生天长而后砍了卖木头的。
见有农户在林中忙活,陆十六郎便以为沈瑞是要看栗子树,毕竟若论果子,栗子做成干果的销路还是不错的。
他虽不甚懂耕种事,但到底交游广阔,又收南北货,酒席宴上听过几耳朵,便跟在沈瑞身后随口道:“算算时日也该是栗子开花的时候了,今年还是旱,想是忙着灌水保墒罢。”
见有些农人不是在管树根,却是在忙树梢,便又道:“听人说是要抹去些生得密的芽,掐些花,才长得好。”
沈瑞却是摇头,嘴角含笑,道:“不,他们不是在打理树木,像是在放蚕。”
沈瑞前世便知山东原有一项特产,乃是茧绸。柞蚕的养殖便是源自山东,后才向河南、河北、陕西、辽东乃至四川、云南等地发展的。
只是这一世他却没听过,倒是看过些记载,明初是将“野蚕成茧”看作是祥瑞的,洪武永乐朝都有记载,什么“群臣表贺”啊,乃至“命皇太子荐於太庙”,可见甚是看重。
那便说明,山蚕还纯属野生状态,并未人工放养。
沈瑞便猜想大约是明末甚至清朝才形成养殖规模。
来山东时,他并没有将发展茧绸列入计划,因他所能找到的《农桑辑要》等农书里,都没有介绍过放养柞蚕。
结合史料,他认定这项技术还没有成型,桑蚕为家蚕,柞蚕为野蚕,两者放养全然不同,故此要是从头探索起这养柞蚕之道来,还不知道要费多少时日。
兼之山东有大量棉花种植,沈家有棉纺技术,发展纺织业显然是棉纺更容易,他自然也就不会将丝织品放在首要重点位置上。
而今,看着眼前这一大片林子,那些佃户熟练的放养移蚕,可见是真正有技术的。如何让沈瑞不欢喜!
雷家先前带来的不快消散得无影无踪,沈瑞凝望林中佃户劳作许久,才笑眯眯转过头来,向陆十六郎道:“此桩养蚕若能推广,登州富矣。”
陆十六郎呆了一呆,喃喃道:“蚕?没听说雷家卖丝呐……”
不过随即也高兴起来,他贩到海外的棉织品丝织品基本都来自江南,车销路费,成本着实不低,若是山东本地甚至登州本地就产丝绸,那他赚的岂不要翻倍。
陆十六郎眼珠子一转,立时笑道:“大人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小於师爷也跟在后头听着,他是济南府人,又遍走山东各府,野蚕成茧的事儿倒也知道,只是大多数是山民任其自生自灭,遇上了就当做山货收些罢了,没听过有人放养。
且在他看来,野蚕茧丝青灰,并不如桑蚕茧丝雪白喜人,便是织出来也未必卖得上价,也就未曾料到这东西是可以放养并取得大利润的。
不过听沈瑞陆十六郎这番对话,知他们是想要雷家这门手艺,小於师爷便笑道:“今日之事,也当敲打敲打雷家了。”
陆十六郎正作此想,便笑道:“先生说的是。且不急,老雷要比咱们急,等他找上来,就由得咱们开价了。”
*
果然,这一日转出这座山,傍晚沈瑞一行刚在山脚下镇上投宿,雷老爷便带着大批礼物找来了。
当然,他也知自己没资格直接拜见沈瑞,更怕上来就吃了个闭门羹以后不好回旋,尤其是听下仆说府衙护卫识破了车轴的局,他便先悄悄来找陆十六郎。
着人买通了伙计,给陆十六郎递了话,包下镇上另一处小酒馆,请陆十六郎吃饭。
陆十六郎赴约,这让雷老爷大松了口气。
乡野小镇,也没甚好吃的,尤其在灾年背景下,没断炊已是不错,勉强凑出炖山鸡炒香芽算是好菜。
雷老爷提了食盒,点心匣子的模样,像是要加餐,然打开后,却是五两一个的小元宝摆得慢慢一匣子。
雷老爷论年纪比陆七老爷小不了几岁,但在陆十六郎这边仍是平辈论交,一口一个兄弟,全然没在意白晌他闺女才叫过十六哥。
陆十六郎看了一眼那些银锭子,听着雷老爷口口声声说兄弟辛苦,一点心意给兄弟松松乏,他嗤笑一声,筷子虚点了点那银子,道:“老雷,你这一家子呐,都当旁人是傻子。”
雷老爷忙赔罪,笑道:“你侄女儿顽皮,你多包涵……”
陆十六郎筷子一挥,道:“甭说那些虚的。你什么心思,倒往孩子身上推。你闺女是三岁五岁的娃儿?你要是老觉得天底下就你一个聪明人,那这顿饭也不必吃了。”说罢就撂下筷子,起身要走。
雷老爷忙不迭上前拉住,告饶道:“别,别,好兄弟,好兄弟,是老哥哥糊涂了,你且饶俺一次。”
陆十六郎凉凉道:“老哥哥可想好怎么说了?”
雷老爷苦笑一声,“兄弟,俺这是……想求兄弟救俺一救。”
陆十六郎哈了一声,一脸嘲讽,雷老爷跺跺脚,道:“兄弟,是俺的不是,可俺真是被姓魏的给逼得没辙了。”
陆十六郎顿住脚,瞧了雷老爷两眼,后者则连连拱手作揖,陆十六郎这才回去坐下,将筷子在桌上顿了顿,往粗瓷大海碗里捞了一筷子肉上来开吃。
雷老爷这才松了口气,重重坐下来,端起小酒碗一饮而尽,方叹气道:“兄弟,你人面儿广,俺不说,想你也知道,姓魏的在收拢粮食,想给新知府添点儿腻歪。”
“俺不是不想听知府大人的话,当初没应声和买,也是……唉,俺是存了点儿私心,就俺这山头儿,比不得那些好庄子,出息不多,雇的人不少,粮食不备下,心里也是没底。
“俺知道大人是青天,俺也听城里传大人在京中种种义举。俺就是怕,大人初来蓬莱,不晓得蓬莱县衙里那些二老爷们(小吏),他们欺上瞒下是把好手,俺怕俺这没靠山的,点头应下和买,说一石被收三石,还得给他们好处……若被他们扒了皮收尽了粮食去,别说俺全家,就是佃农们全家也都是饿死。
“知府大人仁义,说和买自愿,俺就想着,那不卖也就是了。没想到俺这边没应,那边姓魏的就找上门来,初时说的好好的,却是设了个局,把俺诳进去,俺一时贪杯,稀里糊涂立了契,俺仓里的粮食和今年山上的出息都低价卖与了他。
“俺找他理论,反被他威胁。俺实气不过,他不就仗着有个做大官小老婆的表妹?俺家大妮正当年岁,也还没亲事,俺,唉,俺这才起了歪心思……”
雷老爷这边絮絮叨叨说着,那边陆十六郎已是大半碗鸡肉下了肚,听得说完,他筷子一敲海碗的边儿,道:“老雷,这么说,你家唯一值钱的粮食和山里的出产都卖了,还剩下啥跟大人投诚?”
雷老爷老脸微红,仍硬着头皮向陆十六郎小声道:“俺家大妮……”
他也是知道陆家两个女儿都早已嫁人生子,是没可能盯着大人后院位置的,才敢这样同陆十六郎说,却不晓得陆家是没待字闺中的姑娘了,可亲戚家还有。
陆十六郎冷哼一声,道:“老哥,别嫌我说话难听,你家闺女,且还轮不上,府城里打这主意的大户多去了。不过,大人是什么出身,夫人有是什么出身?还用在登州府找伺候人?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他顿了顿,斜了一脸尴尬的雷老爷,又轻飘飘道:“而且,老雷,我都说了,别总把旁人当傻子,你闺女订亲又被退亲的事儿,别打量就没人知道了。”
雷老爷闻言登时变了脸色,他费力的用双手撑在桌上,强笑道:“好兄弟,这玩笑开不得……开不得……”
“雷老哥你这么急着,不会是姓魏的还打你闺女的主意吧?”陆十六郎这句倒真是玩笑。
未成想雷老爷笑都挤不出来了,又是抬手尽饮了一碗酒,颓然道:“兄弟,你果然消息灵通。”
陆十六郎是真愣了,魏家嫡出的两个年长儿子都已经成亲,魏家生意虽比雷家大,但若是以庶子来娶雷家唯一的嫡出姑娘,实是欺负人了。
两家若真成了亲家,魏家还指不上以雷家姑娘要挟吞掉雷家多少产业呢。
不过陆十六郎也不是来替雷家打抱不平的,他冷哼一声,道:“老雷,你也不是没同姓魏的打过交道,还不知道他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性子?罢了,什么也不用提了,我只问你,如今你来找我,又是想做什么?”
雷老爷放软了姿态,苦着一张脸,求情的话没说出口,就被陆十六郎挡了回来。
“老雷,你说,知府大人需要人响应和买的时候,你不乐意,如今遭了难了,别说粮食没了,山头保不住了,连自家闺女也保不住了,又想着来求大人庇佑。”陆十六郎冷笑一声,“老雷,你还真是将旁人都当了傻子?好事儿找不着,坏事儿得给你兜着,谁欠你的?”
雷老爷饶是老生意人面皮厚,也不由得被他说得面露赧色,半晌才道:“俺,俺还有一本极好的农书,要献给大人。”
陆十六郎只咂咂嘴道:“农书这种东西,沈大人可是印了不少了,京城万卷阁里农书都是沈大人寻来刊印的。”
雷老爷咬牙道:“老弟你莫觉得一本农书分量不够,俺这一家子都是靠这个发的家。登州多山,同平地耕种又有不同……”
陆十六郎似笑非笑道:“哦,是有养野蚕的法子?”
原本滔滔不绝的雷老爷顿时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陆十六郎,面色阴晴不定。
陆十六郎把最后一口菜吃尽,撂下筷子,拿帕子抆了嘴,慢条斯理道:“老雷,你既收买了老岳,就不会只给你闺女铺个路。我看,你是打量着大侄女若是成事儿了,也会领着大人往庄子里转转吧,没成事儿,还有老岳领着呢,总归是要去看那片子野蚕林子。沈大人是松江人,自家就有织厂,不会不懂蚕,便是他不识得野蚕吧,也会有人讲给他听……”
他滔滔不绝说着,雷老爷始终沉默不语。
“我陆家跑海船,也算把登州这几州县能走海上的货摸遍了,却不知你雷家还出过绸缎。只怕,你也只是会养蚕,卖些茧子,顶天儿了出些生丝罢了。”
陆十六郎觑着雷老爷面色,怡然道:“方才大人身边儿的幕友同我聊了聊,告诉我这野蚕出丝色不好,又粗,成缎也糙,卖不上什么价钱。故而这东西於你,怕是鸡肋,所以你打了这么个主意,养山蚕不占耕地,且贩丝利大,大人锐意进取,重视农桑,你想引得得大人注意野蚕,你再献出来卖个人情,好个手段。”
雷老爷沉默半晌,才沉声道:“老朽并没有贪念,这东西是好东西,是老朽没本事,大人自松江府来,见多识广,听闻还办了织匠学堂,有许多匠人高手在,若是有法子能将这纺野蚕丝难解决了,实是登州大幸。”
这会儿他也不作那伏低做小的姿态了,老哥变成老朽,立显疏离。
陆十六郎毫不在意,击掌道:“果是登州大幸。其实,沈大人来登州,便是登州大幸。你可知松江布如何成了贡布的?既是松江布好, 也是沈大人圣眷隆重!如今,有‘沈家织厂’的招牌,再有沈家的织匠、沈家的手艺,又有陛下看重,你说,登州棉布能不能成贡布?登州棉田少,鲁西鲁北呢?老雷,你说,有了贡布的金字招牌,还要不要费力气去琢磨怎么让野蚕丝织出来的缎子不发灰、不粗糙?”
陆十六郎怡然的看着雷老爷灰败下去的脸色,笑眯眯的不再说话了。
雷老爷满脸丧气,寻思片刻,抬眼望了望陆十六郎,大手一摊,再次舍弃了高冷范儿,低声下气道:“老弟,老哥哥是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俺就这一堆一块儿,兄弟你看着割吧。”
陆十六郎哈哈大笑,拍着道:“老哥哥,兄弟要吃你的肉作甚么!你不是怕没粮食吃?买回来就是。”
“买回来?”雷老爷下意识道:“他能原原本本退回来给我?怕不要翻倍卖呢。”
“你说他能卖你吗?”陆十六郎嗤了一声,道:“他还有粮铺呢,打粮铺里买回来也就是了。”
雷老爷不由瞪圆了眼睛,“老弟!你这刀割的可够狠,往脖子上割啊,可是要了哥哥的老命喽!”
陆十六郎慢悠悠道:“老哥,你也知道大人仁义的,况且你这又是献了农书,又是献了山头,大人如何会让你吃亏?”
他盯住雷老爷的眼睛,道:“让你买,只管买就是。”
雷老爷反应过来,忙张口称是,转而又哭丧着脸道:“别介,兄弟……不是,俺几时说要献山头了?是山蚕呐啊!诶呦,你是比姓魏的还狠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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