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前世的历史上,张永有平乱和“倒刘”两项大功,却是给兄、弟赚了爵位,为人做嫁衣难免心有不甘。
沈瑞对此非常理解,不光是自身政治地位问题,也涉及到养老问题。
张永总归是要过继个侄子承嗣的,爵位要给了他兄弟,那侄子不当伯爷之子倒来做宦官之后,哪里会真心奉养?只有爵位在张永身上,那侄儿觉得有盼头才能尽心竭力的奉养好嗣父。
后来张永一直谋求自家封爵,被内阁所阻,也生出不少事来。
嗯,那位阻张永的,便是沈瑞眼前的岳父老泰山,杨廷和杨阁老。
“其实,不提先前神英之辈重金买的泾阳伯,便是此次,以仇钺之功都封爵了,张公公功勳还在仇钺之上……”沈瑞轻轻道。
他其实既是真心佩服张永的本事,更有现实上的考量,北疆还不太平,南边宁王野心昭彰,正是该张永这样经过实战的宿将大展身手的时候。
沈瑞实在不希望张永在无意义的事上消耗太多气力,更不愿看到张永磨光那份君臣情谊,最终落得没有好结果。
他提了北疆南疆种种可能发生的战事,又向杨廷和道,“非常之功,当非常之赏。”
可这并没能说服杨廷和,杨廷和意味深长道:“你又意气用事。你合该劝劝张永,非常之恩,必遭非常之嫉。”
沈瑞一凛,这话,也未尝不是劝他。他眼下,不也是遭非常之嫉么。
他再次垂下头,叹道:“是以小婿只想去地方上,做些实事。”
杨廷和并不想打击女婿积极性,拍拍他肩头道:“能为百姓造福,方为大善。”
顿了顿,手上力道又重了两分,却转回话题道:“宋时,童贯功至封爵,后竟如何?”
沈瑞张了张口,半晌才道:“陛下不是徽宗。”
“但,他日张永未必不能成刘瑾。他日,便是他不想成刘瑾,内外形势,怕也将他逼成了刘瑾。”杨廷和松了手,负手而立,“且变乱成法,他日若马永成立功,又当如何封赏?谷大用呢?”
沈瑞实不能答。
明武宗不是宋徽宗,嗯,没错,历史上,明武宗是比宋徽宗还任人唯亲的存在。
他所知的历史上,张永的哥哥弟弟封了爵之后,马永成、谷大用、魏彬等人一窝蜂表功讨赏,俱都有兄弟亲人封了爵。
但张永……
出了杨府,沈瑞最终也没如杨廷和所愿去“劝”张永。
他自己都顶着这“非常之嫉”接受了皇上赏的巡抚这“非常之恩”,又凭什么去劝张永不要受此天恩。
连日来,除却杨廷和,也有不少人来“游说”沈瑞,劝说皇帝放弃赐爵张永。
有人干脆赤裸裸的挑拨离间,借由担心河南局势说起,明里暗里道是同为功臣,阉宦迷惑圣上竟得以封爵,沈传胪却要去河南收拾烂摊子,如此不公云云。
更有别有用心之人还捎带上李延清——
李延清降级继续任用的旨意已经静悄悄下来,除了李家内宅又闹腾了一次、分了家外,外界其实没甚声响,一则李延清这几年在军械制造上成绩斐然,再则,那毕竟是杨阁老的女婿嘛。
然再看沈瑞这同为阁老女婿的要去哪里……
沈瑞实在不胜其烦,恨不得立时就启程赶紧去河南才好。
好在寿哥并没有招他进宫说张永封爵事。
寿哥,是铁了心要给张永这个爵位的。
在面对朝堂上以杨廷和为首的诸臣齐齐提起《祖训》时,寿哥直接跳将起来,铿锵有力回道:
“祖制?祖制便是论、功、行、赏!”
“何人立功,何人就该赏!”
“张永骁勇善战,辑宁中外,两建奇功,大丈夫也!当得此爵!”
这番话传到内宫,据说张永不顾内相的体面,跪在御前泣不成声,誓死效忠,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内宫大铛们更是精神振奋,这是一条从未敢想过的金光大道,谁人不心热?遂颂圣声浪直冲云霄。
这话传到了民间,百姓都说当今恩怨分明,刘瑾负了皇上,就成了饺子馅,张永对皇上忠心耿耿,就能封爵重赏。
这话更是使军中士气大振,阉人立功都能封爵,何况他们?
一时间寿哥声望大涨。
只有朝臣万分不满,依旧不停上折子。
但很快,寿哥就让他们没闲暇关注旁人有爵没爵了,先保住自己要紧。
先是一向安安分分不声不响的庆阳伯夏儒忽然上折表示,今河南受灾,朝廷受累,该是夏家回报陛下天恩之时,夏家欲将今岁御赐庄田的收成尽数献与朝廷,用以赈济河南。
说起来,近年来大明官民捐献真不算新鲜,莫说自古就有地方富户捐助乡里修桥铺路事,就说正德朝,那年丈量田亩时,京中公主戚畹还献了一回田,而后治理宗室时,诸藩也不少为地方捐饷捐粮者。
更不用提,沈瑞在山东搞的积善堂是大大有名,各地效仿也不在少数。
所以夏家献粮本不是什么稀奇事。
何况,有消息灵通人士表示,宁王幼子已在上京路上了,没准今年正旦就是这位小公子来太庙司香。
无子,始终是皇后娘娘的软肋。
不少人觉得这是夏家在替皇后博圣心买美名。
尽管宫中沈妃吴妃两家很快跟着捐了粮,却没有臣子将这些与自家联系起来,街面上也依旧不断有吹捧宁王府小公子的流言。
谁知,随后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这二位竟也上书表示要捐粮,不是银钱,而是现下最紧缺的粮食!且比夏家献的还多了三成!
这倒是稀奇了,这两位皇亲舅舅可素来只有搂钱的份儿,少有修善积德之举。
登时就没有人提宁王府的小公子了。
又有传闻说,张家之所以这样大手笔,是因为在不久之前刘瑾兄长的葬礼上,张延龄亲自去吊唁,张鹤龄虽人没去,礼却也没少送。
这一下不少人都紧张起来,刘瑾坟头草都长起来了,阉党也被收拾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开始扫那些和刘家有来往的人家了?
当初刘瑾权势熏天,有哪个是没给刘家送过礼的?
连皇帝的舅舅们都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一二,何况他们这些人!
可别等着皇上来问,有钱贿赂内官,没钱为朝廷分忧呐。
於是自寿康大长公主始,外戚勳贵纷纷慷慨解囊,不少文臣武将已经经过一轮清洗了,正是惊魂未定时,便也跟着捐献,没那么多就少捐点,重点是不能落下。
於是,不止朝堂上闭了嘴,这次赈灾的粮饷也是没用户部操心就已筹备足够。
沈瑞带军在路上,还不断有哪家贵人的庄上送来捐献赈灾的米粮,拿到沈瑞所出“收条”后如释重负的去了。
沈瑞也不由在心底为寿哥这波操作默默点了个赞,要说“赚钱”,没人能出小皇帝其右。
*
大军入真定府地界时,李鐩方才赶上来。
他到底是年过六旬的老人了,又在诏狱里吃了些苦头,虽有沈瑞和李延清联手改良过的马车相对平稳许多,但长途跋涉身体到底吃不消。
此次是罢官归乡,应是阖家都回去的,但现下河南不太平,且带着一家老小赶路也不方便,李鐩便将家眷留在京中,庶次子李延彬随其同行。
李二郎并没有李延清那般天赋,但生在李家,耳目渲染,也比寻常人通些机栝,又因擅丹青,这一路上李鐩有什么想法,都是口述出来,李二郎琢磨着画出图纸来。画得多了,倒也有模有样。
如眼下这取暖的窝棚图,设计本身就是简单易搭,画得也是明明白白,李鐩拿出来与沈瑞商讨时,沈瑞也是称赞连连。
当然,作为一个看惯了各种产品说明书的人,沈瑞依着前世经验,与李二郎沟通一番,让他画得更简洁,步骤更全,便是外行人看上两遍也能造出来。
之后又请其多画几份出来,派人先送往直隶以及山东靠近河南的各府县,以备安置逃难过去的流民。
因当年有山西流民入京冲撞圣驾的事,这些年来直隶各府对於流民可比从前仔细多了。
而且如今受山东崛起影响,直隶地区尤其是山东致京师一线沿途府县,经济状况好了许多,也有余力安置部分流民。
且这几年山东的许多产品“品牌”叫得响亮,民间也广为流传,河南灾民都是奔着活命才肯背井离乡,自多选择据说很富裕的山东而非北直隶,也为直隶减轻了不少压力。
是以大军这一路上途径各府县,所见灾民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
如今沈瑞与李鐩商讨的,便不仅仅是河南赈灾,而更多的是灾后重建,像山东一般的经营。
李鐩能带给沈瑞的,也不单单是几张工程图纸。
因有刘健、焦芳这两个河南籍阁老,两人又都不喜南人,尤其焦芳,排斥南人的同时还大力提拔同乡,导致朝中河南籍的官员很是不少。
有子弟在朝为官,其家族在地方上自然腰杆子就硬,这许多河南籍京官,背后的家族势力错综复杂,地方官员也是轻动的。
而河南除了京官多,还有一样多的,藩王。
地处中原的河南因位置特殊,是大明封藩建府的重镇,迄今为止封过九位藩王,除了成化六年就藩成化八年就无子除封的秀王外,余者都在河南开枝散叶广立藩府了。
包括刚刚被寿哥收拾了的郑藩,虽被抹了亲王爵,但还有四位郡王是早就立府了的,这也成了一例极为特殊的情况。
不止郑藩是个不安定分子,河南其他宗藩如赵藩、周藩、伊藩也都是出了名的刺头儿。
这也是强势如刘瑾,提出清丈河南后,一样阻力重重,一直没能彻底落实下去的原因。
亦是寿哥给沈瑞挂了个礼部侍郎衔,希望他能收拾收拾河南宗藩的原因。
河南这摊水可以说是又深又浑。
但深谙河南关系网底细的李鐩就是一个极好的领路人。
此番因感念沈瑞援手相救,李鐩也不藏私,对於沈瑞与幕僚谢先生的提问是知无不言,竭尽全力帮着沈瑞参谋对河南的布局。
这一日,大军抵达顺德府与广平府交界的沙河驿驻扎,再两日路程,过了邯郸驿,便将进入河南彰德府地界了。
一进彰德,首先要面对的,便是赵藩。
赵藩是河南宗室中人丁第二多的,一位亲王,八位郡王,百余位镇、辅、奉国将军,二百多郡主县主,林林总总的有爵者足有五百人。
同山西宗藩一样,赵府人口也占掉了彰德府大量的土地和资源,也同样,为祸地方。
自从宣庙灭了汉王,削夺诸王府护卫,赵王府还算老实了一阵子,但自成化元年朱见灂袭封赵王后,赵王府就开启了抢男霸女无恶不作的时代。
这第四代赵王朱见灂更是暴虐异常,最喜以杀人取乐,每每酗酒狂悖,便以刀剑击人面、重锤碎人首,手段极其残忍。
地方上奏时,有实证的说是前后杀害十一人,但这么多年下来无法举证的也不知多少人。
同期,赵王府南乐郡王、临漳郡王、汤阴郡王皆被查出有杖杀庶民、强买妇人、夺人畜产等等不法事。
当时宪庙震怒,但处罚也仅仅是:杀人者赵王、南乐郡王革去冠带,减禄米三之二,令戴民巾读书习礼;汤阴郡王减禄米半,临漳郡王减禄米三之一,下敕切责。
至弘治十五年,朱见灂身亡,第五代赵王朱佑棌於弘治十六年袭封。
“见灂喜幼子佑朾而恶佑棌,还曾诬告奏称佑棌暗通长史董亮等谋害王爵,及自受封以来,不拜谒祖庙。后经河南镇守、巡抚、巡按及三司等官会勘才知真相。”谢先生原在先礼部尚书白越身边,就对宗藩诸事知之甚详,此时娓娓道来。“若非祖宗规矩无嫡封长,佑棌也难能袭爵。”
李鐩捻须点头道:“佑棌倒是与乃父不同,生性谨慎,是个难得的老实本分人。”
沈瑞心道,遇上这么个想弄死儿子的爹,能不谨慎么。
“然也因着他的老实,难以约束住赵藩其他郡王、辅国将军。赵藩诸人仍屡屡犯法。”李鐩因叹道。
谢先生又道是正德元年十月,汤阴王府镇国将军朱见潲就曾殴打人致死。
只不过寿哥却不是那好性儿的,毫不犹豫的直接将其革爵闲住,敕赵王约束。
这一改从前皇家优容态度,倒是震慑了一干人,加之之后寿哥也没少敲打诸藩,赵府倒是没什么么蛾子再呈到御前。
但没到御前却不代表没有事儿,只不过是没撞到地方官吏手里,又或者地方官吏没上报罢了,他们横行乡里是不可能改的。
因听得李鐩讲这彰德知府余潘,道是:“是江西人,原一直在广东南雄府为官,正德二年时升的彰德知府,这几年考绩平平。因是南人,没入焦阁老的眼,不是刘党。但其人倒油滑得紧,三节两寿的孝敬,焦阁老也没动他。”
沈瑞不由揉了揉太阳穴,赵府没事儿上报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位余知府的油滑之处,而……江西人,更让他不自觉暗暗提高了警惕。
屋里正商量着,忽然房门被轻轻叩响,没等待护卫开口,杜老八的大嗓门已传了进来,说是有急事求见。
得了允许,杜老八大踏步进得屋来,见在座没有外人,也不避讳,急声道:“二爷,某一个道上的朋友下山做买卖,一不留神绑了个微服跑路的官儿,倒是从他口中问出来,武安县有流寇造反,固镇的巡检司被废了,西乡十二里也都被祸害了,如今卷着万八千灾民已奔着武安县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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