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灾荒、匪乱阴影笼罩下,河南寻常百姓哪里还有心情想那年节,愁云惨淡,处处萧条,又哪里有年节的样子,真真是年关难过了。
好在彰德府那边传来巡抚大人开始赈灾的消息,总算让人提起些精神来。
底层百姓灾民都是盼着巡抚大人早日来自家府县。
偏巡抚大人冲冲未到,好似消息一直都是说彰德府彰德府,百姓心里焦急,不由纷纷揣测。
不可避免的,一些恶意流言掺杂其中,悄然传播开来。
“沈巡抚这番到了河南每两日,手里便攥上大笔金银、粮米、田亩,这是要做什么?”
“逼着略富裕些的捐粮捐钱赈灾,他倒成了百姓口中的沈青天,分明就是收买民心,意图不轨!”
且听这阴阳怪气的调子,便知不是能从百姓口中说出来的。
再看看沈瑞来了河南便朝临漳王府动手,又强力推进清丈田亩,先就把赵国属下诸藩府隐田扫了一遍,也就不难知道这些话都出自何人之口了。
万东江听着这些流言,不由心惊肉跳,虽已经派人快马加鞭给沈瑞那边送信去了,却忍不住和田丰商量要不要做点儿什么事。
临漳王府被平后,万东江守磁山的任务便也结束了,沈瑞便派他跟着田丰一起,往河南其他府县去探路,筹备建八仙车马行和顺风标行的河南分号。
他们这条线是往怀庆府来,走河南府、汝州、南阳府;而杜老八那边则启程往开封镖局去打招呼,再往归德府、汝宁府铺路。
“在这边道上做买卖的兄弟,也是识得几个的。要不……”万东江比了个搅水的手势道。
他一直也与道上人联系,既为多招揽些人手,也顺带为沈瑞打探为乱的各路匪寇虚实。
田丰在山陕呆了几年,与赵弘沛、李熙这样的公子哥一处,没少与官场上人打交道,对这样的政治手段十分了然。
因此浑不在意安慰万东江道:“放心,二爷心里有数呢,那起子也就这点子手段。当年在山东比现下还凶险呢。”
又叮嘱道:“你也记住,往后遇事儿别慌别急,不要自己琢磨琢磨就动手,听着什么立时就叫人送去给二爷,二爷那边有了话你再动手。咱们到底是江湖人,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可别好心办了坏事儿才是。”
万东江连连点头,心下记牢,沈二爷这是将整条河南的顺风标行都交给他了,何等信任,他万万不能给办砸了。
田丰又压低声音道:“这流言,少不得郑府那位掺和,咱们本也要往街面上几处拜山门,正是让他们给打探打探……”
怀庆府的郑王先前殁了又膝下无子,其堂弟朱佑檡请袭亲王爵,又没少在朝中活动。
郑王一系素不招皇家喜欢,恰赶上当时宗藩条例出台,自然是“无子国除”。
没能成功升为郑王的东垣郡王朱佑檡花了恁多银子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何肯甘心。
而那首倡宗藩条例的沈瑞,又来清丈田亩,真个新仇旧恨撞一起去了,不生事才怪。
万东江忍不住道:“这要是天下藩王都跟赵王那般就好了……”
田丰扯了扯嘴角,万东江不知内情这般说也不奇怪,遂他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一笑。
这一个月来赵王的名声可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前临漳王一系造反了,竟引匪来攻县城,害死百姓无数。
后又曝出临漳王汤阴王等诸藩府为祸多年,连带着安阳城里先赵王还在时那些祸害百姓的陈年旧事也被翻出来。
因此在民间,赵王府声望一落千丈。
自打沈巡抚往赵王府去了一趟,赵王府就开始行动起来,全力挽救自家形象。
先是捐出大批米粮来赈济灾民,又带头力挺积善堂——赵王父子捐出两年禄米用於积善堂行善。
而后赵王世子出面联络了府城内外几家有名的医馆,针对灾民流民和贫苦百姓开展义诊,并免费提供基本的药材,一切花费都由赵王府承担。
他还承诺未来两年内将在各州县均建一所医馆,每月定期义诊。
同时撂下话来,赵王府已将城外三处风景好的庄园捐出来,与府衙合作,兴建一所书院,一所医学堂,一所工程学堂,并捐出庄园所带百顷田地供给诸学堂花销。
书院还则罢了,那只有读书人会感兴趣。
那两处学堂却实打实是民生工程——医学堂、工程学堂均面向全体彰德府百姓招收学徒,包食宿,还有一定的工钱,出师者各处医馆、王府名下产业将优先雇佣。
出师什么的都是后话,单就这学徒期间管饭给工钱,莫说在荒年里格外动人,就是寻常年景,一般的百姓人家,能省出一口人的嚼用来,还能拿工钱回来贴补家用,那都是天大的好事了。
此举一出,立时在民间引起一片叫好声。
家有半大小子的百姓人家哪个不动心?!
只是那学堂还在修缮中,据说总要过了年才能开始招人,要不然只怕赵王府日日都要被带着孩子上门来求恳的百姓们围个水泄不通了。
如此一番操作下来,赵王府的名声总算扭转过来。
腊月中旬,京中圣旨到了,先不痛不痒说了两句让赵王日后对藩府多加约束的话,随后便是大肆褒扬一番赵王宅心仁厚、爱惜百姓、为君分忧,又夸赵王世子文采出众、德才兼备云云,赐下庄田百顷,又给赵王父子俩加了禄米。
尽管这御赐庄田就在临漳县,根本就是从临漳王府那边抄没的,且清丈田亩后,赵王府交出去的土地比这多数倍,所加禄米相比他们的“损失”更是少得可怜,但……这到底是圣旨褒奖,赵王这贤王的名头是坐实了。
赵王世子的才名也传播出去了。
尽管世子本身并非虚荣之人,可到底还是个少年,得知自家诗集在京中仕林得了好评,还是极开怀的。
由此他也越发想做一番事业。
首先就是得建个能比肩山东蓬莱书院的大书院!
少年人一腔干劲儿,先前拟好几个风雅的书院名字这会儿瞧着都嫌俗了,忙就筹备着年下设宴请文士朋友们来,集思广益想个足够大气的!
赵王见皇上不再追究是否牵扯入临漳反案里,也是松了口气。
旁的事儿他巴不得一概不管,全权交给儿子处置去,只觉得花些银子行善实算不得什么,也是为自己积德了。
待到山东来的粮车驶进彰德府城,赵王府的声望空前高涨——
满载的粮车,重兵押运,无不吸引着百姓的目光,原本有些冷清的街面上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自有那胆儿大的好事者高声询问。
押运粮车的兵士带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表示,乃是沈巡抚大人从中调度,赵王府出银子往山东去买的粮米!
又称也有部分是山东即将来彰德帮忙指点种田养蚕的富商雷大善人、陆大善人等大善人们捐的。
围观人群登时沸腾起来,喊“沈青天”的,喊“赵王府大仁大义”的,喊“山东富户办事体面讲究”的,不绝於耳。
往预备仓去的路上,果然又有赵王府的大批管事家丁过来引路,点验粮米。
可见果是赵王府买的粮,百姓们交相称赞,临漳王府汤阴王府做的那些恶,再没人算在赵王府头上,反倒都说赵王府大义灭亲又心系百姓云云。
赵王世子见王府名声日益好转,不由心花怒放,也越发舍得花钱,日日催促医馆学堂早日建起,又亲自往各处赈灾点去看施粥舍米可有敷衍,真个要做将贤王做到底了。
*
此番随着山东粮车一道过来的,还有沈家三房四老爷沈涟,并山东数家富户。
当初沈瑞经营登州时,正是沈涟带着松江府一干织匠北上,帮着沈瑞建起登州的鲁班学堂和织厂,此后沈涟彻底落户登州。
无论兴建船厂还是开发海岛、改良晒盐种种,沈涟都有深度参与。
现下登州乃至山东已走上正轨,而沈瑞来河南“赈灾”又是如当初一般的“开荒”活计,沈涟自是紧着过来帮忙。
这次头一批来河南的山东豪商,也是当初在登州最早投靠沈瑞而发家的几户大商家,陆家、雷家、韩家、秦家。
雷家擅经营山地,秦家擅长田地耕作,这两家都是沈瑞点名叫派人过来的。
两家不敢怠慢,都是家主亲自过来的,雷老爷带着赘婿李兴田,秦二爷带着长子秦培,显见都是响应沈大人号召要在河南做大产业的。
他们不仅是听从沈瑞吩咐,也是极为相信沈瑞的目光,当初偏远的登州那样境况都能有如今的繁华,何况中原腹地河南!
陆家已是同沈瑞深度捆绑,相帮自不必说,只是沈瑞书信到山东时候陆家十六郎在辽东还未归来,陆七老爷便将大女婿刘广南和另一个族中子弟陆二十三郎派来帮忙。
至於韩家,主要营生乃是养海船捕鱼、圈海养海鲜,顺带经营大酒楼,典型的靠海吃海,和河南这内陆行省全然不搭。
但韩老爷子却是个通透人,直说沈大人的事儿韩家可不能落在后头,左右冬日也不能出海,他便将韩三老爷韩四老爷统统派了过来。
说甚江里打渔、水泡子里养鱼那都是一般套路,叫俩儿子好好琢磨琢磨,实在不行在河南开些个酒楼驿店,也是替沈大人分忧了。
韩三韩四都是愁眉苦脸,河南这会儿灾荒吃饭都是问题,还开甚酒楼呐?!
但韩老爷子那可真不是一般的暴脾气,是真能抡起拐杖追着儿子往死里打的主儿,谁敢反驳!紧忙的跟着诸家来了。
既是来帮忙救灾的,众豪商又不差银子,自也筹集了一批粮草。
只是河南匪祸横行,众人怕有不测,即便顺风标行也保不住恁多粮车,都斟酌着是否等蒋壑那边大军南下时,请卫所兵士护送一段与大军汇合便好了。
待到了东昌府,恰遇沈瑞安排的人带着赵王府管事筹粮,而平山卫也由周贤打好了招呼,调出大批兵卒护送这批粮草。
众豪商大喜过望,忙将粮车并到一处,在兵士护送下一并来了安阳。
他们抵达安阳时,沈瑞已往卫辉府去了,彰德府衙这边由新任通判接洽相关事宜。
而这位新任通判不是旁人,正是沈琇。
却是那日武安县解围之后,高文虎便即依照规矩将详细战报递回京师。
像武安县官民一心死守县城这等英雄事迹最对寿哥的胃口,自然要大书特书,也是为这场战役中的生者求嘉奖、为死者求抚恤。
寿哥看完果然大为赞赏。
而沈瑞同时也上了密折,提及巡按御史杜旻、知县沈琇发现临漳王府辅国将军朱佑椋不法事,能迅速平了临漳王府这“叛乱”,此二人也有功。
只不过,杜旻身为巡按御史却弃城而逃,那是罪加三等。
且这人当年可是找过皇后娘家夏家晦气的,寿哥对他印象极差,勉勉强强给他个功过相抵,只是这官儿也是一撸到底——都不顾百姓了还做什么官儿!
而对沈琇这样能尽忠职守的好知县,寿哥自是要好生嘉奖提拔的,亦是要树立个好榜样。
彰德府同知已空着许久了,先通判何汉宗一直以来考绩上上,在赈灾中也是没少出力,遂被升为同知,而沈琇升了通判。
自然,武安县县丞升了知县,主簿、典史俱都升了一级,皆大欢喜。
而彰德知府余潘乃是“病重不能理事”,如今却是何汉宗代行知府事。
余潘先前装得狠了,总不好一下子便痊愈,因此依旧告病,想着沈瑞总不会在彰德府呆一辈子,只等这杀神走了,他再慢慢好转,到时候彰德府的灾情也会有极大好转,他正可以收割一批政绩。
未成想沈大人“体恤下属”,特特让随军名医来与他看诊,结果被说得病入膏肓,只差一口气儿便是棺材瓤子了,没一年半载决计养不好那种。
余潘疑心沈瑞这是要借题发挥,用“重病”逼他致仕。呸,他正是仕途正好时,还等着京里喜讯,没准儿能升一升呢,岂会辞官!
他这边推着太极手,不想沈巡抚是使快刀的,竟掉头就派了一队兵士来“守护”他,美其名曰怕他“为国不惜身”,要他好生将养,彻底好了再理事。
余潘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料想沈瑞也不敢暗害了他,便暂且按捺,静等京中消息,只盼那位成事,那姓沈的便在河南呆不长久了。
余知府“病重”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何汉宗原也是身兼数职代理许久,相关事宜早就做熟了的,接手过来毫无障碍。
而且这次非但没因治下民乱而受处罚,倒还升了官,甚至被暗示有可能会成为知府,何汉宗不由意气风发,做起事来也更有干劲儿了。
又因算是受了沈巡抚提携,对於沈巡抚的同窗通判沈琇,也多有关照。
沈琇人虽聪明,却从不曾有官场前辈给予提点,才会在武安县时与同僚皆不和睦。如今有了何同知点拨,倒也开窍了几分,在府衙里有了不错的口碑。
当然,也少不了那背靠沈巡抚这棵大树的原因。
府衙里哪里会有愣头青能不给沈巡抚“同窗”几分薄面。
而待沈涟一行抵达安阳,众人才发现,亏得给沈通判留足了面子,原来这沈通判和沈巡抚竟还有点儿拐着弯的亲戚——
沈琇毫不遮掩的称沈涟为“四舅父”,还向同僚解释,他妻子的婶娘乃是沈涟的胞姐,当初他能附学沈家族学,也全赖这几位舅父帮衬,一直铭感於心。
众人待沈琇立刻更客气了几分。
论同窗,人可多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还是个少年同窗,与同年又有不同,说起来这关系也不甚值钱。
可有亲戚关系可就不一样了!哪怕拐了三千里的亲戚关系,也比同窗要瓷实得多!
那厢沈涟对於沈琇这声“舅父”也是感慨万千。
沈琇既随着董双叫起舅父,便是真的将沈家子孙这一身份放下了。
而董家与沈琰沈琇兄弟这渊源……
却是当年白氏带着沈琰、沈琇两兄弟投奔沈家,沈琰是因拜了沈涟的亲姐夫董举人为师才能在沈氏族学中教书,沈琇方能附学。
董举人喜沈琰才学为人,颇为看重他,还想将女儿淑姐儿许配於他。
可惜董沈氏目光短浅,彼时正值二房南下择嗣子,董沈氏以为沈琰有希望入主二房,便急忙忙寻白氏要定下婚事。
结果二房拒绝了沈琰沈琇兄弟以庶支归宗,董沈氏二话不说立时否定了这亲事,反而将女儿说给了亲侄子——三房长孙沈珠。
思及此,沈涟心下不住苦笑,说起来,三房的人真是生来凉薄,对自己房头的也是如此,更何况对“外人”。
当初董举人弱冠之年便中了举,奈何四次不第,也只能回乡安居。三房为了族中地位,便为女婿董举人谋了族学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