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水南蜷缩在墙角,他的双手交叠按压腹部,新添的伤口还在冒着鲜血,手部的动作牵扯到穿透腕部的铁链。他疼得咬紧牙齿,寡白的面容没有丝毫血色。
人鱼的身体拥有自愈的能力,新添的伤口过一个晚上就能慢慢愈合,本来是给予人鱼的恩赐,在程水南的身上却成了永远的噩梦。
既然伤口可以愈合,那么下手的时候就不用有太多的顾虑,只要留着一口气,无论受到多么严重的伤过几天总能好起来。
然而的疼痛经过年复一年的折磨早已变得麻木,他说不清现在的感受,只知道再次被抛弃了。
在黑暗中前行的人永远无法触及到明亮的日光,没见过,就不会生出期待和渴求。偏偏石头裂了缝,光渗进来,他曾距离它那么近,伸手就可以碰到。
程水南垂下眼睛,失落地盯着伤痕累累的鱼尾。
自从张静姝离开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或许放弃了吧。
那天说要再次来看他的话,其实是谎言。
他并不认识张静姝,他甚至咬伤了她。
她不应该再来的,也不会再来的,这里这么危险,还有一只快要死去的异类。
程水南抱紧自己的身体,腥臭的鱼虾味道放肆地充斥在空气中,他难过地抽了抽鼻子,恍惚间竟然闻到张静姝的味道。
那是一丝淡淡的,类似鸢尾花的香气。
程水南听到脚步声,身子猛地一僵,他缓缓抬头,瞪大的眼睛充满惊疑。
张静姝穿着身纯黑的运动服,脚下的运动鞋也是黑色的,她从夜色跑进仓库,几乎跟昏暗的环境融为一体。
程水南忘记了动作,直直地盯着她。
张静姝从口袋里掏出面包送到他面前,不知道那些人会不会突然回来,她没有丝毫耽误地蹲在他的旁边,抬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人鱼含着震惊的湿润眼眸。
张静姝微微笑起来“你不相信我会再来”
程水南没说话,他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张静姝拿起钢锯,解释道“我说过还会再来的。这几天我一直在附近,你先吃点面包吧,看起来比我第一次见你瘦了很多。”
程水南眨眨眼,拿起她放在旁边的面包,目光仍然停留在张静姝的脸上。他慢慢坐直身子,注意到她手里拿着的钢锯,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跳上心头。
他的双瞳蓦地发亮,仿佛有股热流涌入冰凉的胸腔。
张静姝仔细查看拴在他腕部的铁链,链条大概有她的拇指粗,两股交叠从他的腕部穿过。他的手腕纤细脆弱,接触到血口的铁链生锈发黑,跟他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张静姝“接下来我会尝试把它锯断,你”
因为长时间的接触,铁链跟他腕部的血肉几乎黏连在一起,用钢锯切割铁链势必会扯动他的伤口。
张静姝不忍心看人鱼的表情,她怕看到他湿润的双眼和哀求的神情,她最受不了人或者动物用这样的表情看她。但是落在她脸颊的视线温和柔软,她慢慢地抬头。
程水南的后背靠上墙壁,他的脸部身体糊满污泥和血水,但是奇怪的是,他看起来并不邋遢,像是有股温柔清澈的水圈包裹着他,他的眼神都没有绝望的情绪了,用一种感激且温和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
他举起手腕,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血肉被猛然晃动的铁链牵扯出浓郁的鲜血,他的脸上却绽放笑容“我可以,忍住的,谢谢你张静姝。”
张静姝被他语气中的信任依赖激荡,胸中涌起想要保护他的信念。她带上手套,握起钢锯,将锯齿对准离他腕部较远的位置,脚踩住链条,双手用力开始来回切割。
店老板的保证并不是空口无凭,钢锯的使用效果确实不错。栓住人鱼的铁链远没有张静姝想象中的坚硬,它就是普通的铁链,甚至还是劣质品。
张静姝一面切割,一面开口试图转移人鱼的注意力“你是怎么被他们抓住的”
程水南咬住唇,久久无言。
张静姝善解人意地道“没事,你不想说就不用说,我就是随口问问的。”
程水南无力地靠着墙壁,微微扬起头,视线越过小窗落在漆黑的夜空,眼睛雾气弥漫,他用了力气咬住下唇,将泪水逼进去,树影被风吹动的瞬间他看到颗散发微芒的星,而后视线移到张静姝的身上,鱼尾不受控制地落在她的身侧,沾满泥泞的尾鳍触碰到她干净的鞋面,又猛地收回。
程水南垂下眼睛“对不起,我、我”
张静姝其实能够理解他的心情,那些往事对他来说肯定是痛苦的,他不愿意撕开伤疤是正常的。她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会反应那么大,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表情,委屈又可怜。
虽然没有相处几天,通过人鱼偶尔的反应,张静姝几乎可以推断出他的性格,胆小怯懦,甚至还有点单纯。说不定是在海边玩耍的时候被坏心的人类诱拐,被关在昏暗不见天日的仓库虐待。
想到这种可能,张静姝的心瞬间被怜悯包裹。
刚要想说点什么宽慰,仓库外忽然传来汽车轰鸣的声响。
张静姝跟人鱼对视一眼。
人鱼眼中闪烁的光点仿佛在瞬间被击碎。
“你,快走。”
人鱼腕部的链条还剩下最后一半就完成了。就只差一点点。张静姝蹲在他的身边久久没有动作,伸手摸向口袋里的药瓶,她在思考硬碰上去的胜率是多少。
看守仓库的两个男人身形高壮,却有大部分男性自得傲慢的劣性,他们猛然看见张静姝的时候想到的自然不会是“完了”,而是把她当成自不量力的柔弱女性,这正是张静姝投掷烟雾球的时机。
张静姝忽然感觉到脚腕传来一股推力,垂头一看,发现是人鱼的鱼尾落在她的脚腕将她往旁边堆叠的箱子推。
“他们,不会过去的,你,躲在里面,不要出声。”
张静姝猫着腰藏在箱子后面的空隙中,她一只手握着钢锯,另只手捏住烟雾球。
忽然,她的目光凝住
仓库门口进来的除了熟悉的那两个男人,还跟着进来了三个同样高大威猛的男人
烟雾球的有效攻击范围是半米,且维持时间只有几分钟。使用方法是将烟雾球投掷到目标人的身上,在烟雾释放的过程中被吸入鼻息才能发挥效果。
张静姝只有四枚,如果想要成功,必须确保他们聚集在一起并且她能投中目标。
她感受到空前的紧张和恐惧,维持不动的蹲地姿势很快令她的双腿产生麻意,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人鱼挣脱束缚的手腕,断裂的铁链在他的旁边。
如果被人发现铁链整齐的断口,不仅人鱼会受到伤害,连藏身在箱子后面的她也会被找出来。
紧绷的情绪让她没有注意到人鱼温和带着安抚的眼神。
“老板已经催了很多天了,你们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黄哥我们也想要快点完成任务,可是你知道的,这条东西他根本就不会流眼泪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无论怎么打他他都不哭,能有什么办法啊”
“老板为什么非得在这一棵树上吊死明明我们也发现了其他的人鱼,那些不能流出珍珠泪的人鱼还不是直接杀掉扔了,就偏偏不能杀死它我看它除了脸长得好看,并没有特殊之处”
黄哥狠很地瞪说话的男人一眼“你小子懂什么。”
“黄哥,小弟我跟你打听件事。听说老板的妻子是十年前死的,他妻子刚死这条人鱼就被关在这里,会不会是他杀死的老板妻子老板为了报仇才把它关在这里啊”
黄哥一把推开他“老板的事情少打听,做好交代给你的任务就行了这地方隐蔽,附近没有村子,人烟稀少,想做什么放开手做,不要顾忌太多,它叫得再大声都不会有人听见的。如果他还是不能流泪,就增加手段,电击、火烤、狼牙棒,什么疼上什么”
张静姝咬住牙,胸口溢满浊气。
被黄哥推开的男人恶狠狠地笑起来。
“张政你笑什么好猥琐啊”
张政朝着人鱼走近“我早就想做件事了,它长得也不差,还是长头发,看起来跟女人没什么区别啊我们兄弟俩成天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着,都没见过漂亮女人,它不比女人漂亮”
黄哥扫了张政一眼,没有阻止,走到仓库的另一边,灯光骤然亮起,电脑屏幕出现在纸箱上,屏幕播放的画面赫然是仓库内的景象。
张静姝睁大眼睛,心提到嗓子眼。
都怪她太粗心了,竟然没有发现仓库安装着摄像机。
黄哥调开过往的记录。
屏幕的画面变为被强制注射镇定剂的人鱼被带上嘴套,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任由张政他们拳打脚踢,他的眼神注视着镜头,没有仇恨和恐惧,只剩下令人心疼的麻木和迷茫。
张静姝隔着屏幕和录像里的人鱼对视。
她的心脏又传来钝刀子切割的痛意。
这种疼痛都快要盖过她对于自身安危的恐惧。
到了这种时候,她好像也没有后悔跑进仓库。
果不其然,黄哥在扫视录像时忽然吼道“有人进来过”
张政立马反驳“不可能啊”
黄哥猛地走到张政面前,拎着他的衣领,怒气冲冲地骂道“跟你们说过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它给老子说实话,是不是偷着喝酒了前几天有个女人进来过不,她现在就在这里,给我查监控”
张静姝捏着钢锯的手微微发颤,汗水打湿掌心,她紧紧贴着墙壁,整个身子快要缩成一团,透过纸箱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屏幕里她的身影藏进堆叠的纸箱背面。
她干咽了口口水,捏着烟雾球,视线一眨不眨地盯住朝着她藏身的方向大步走来的黄哥。
“想要活命就快点出来否则我可啊”
黄哥的腿骨传来剧痛,他猛地跪在地上,双手交叠压在膝盖的位置。就在刚才,他朝着箱子靠近的时候忽然有股强劲的力道袭来,重重地砸在他的腿弯。
黄哥感觉他的腿像是断了。
张政睁大眼睛“救命它的链子怎么开了”
张静姝透过缝隙看过去。
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仓库的角落,程水南靠着墙壁坐起,他的一只手手腕处穿过一条被完整切割的铁链,铁链挂在他的伤口处,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他的另一只手,张静姝还没来得及割开的铁链则完整地落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