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易安是怎样的男人,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是非要他不可,我只是不甘心平白浪费三年的光阴和感情,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母亲,就应该心疼我、应该痛骂他,而不是告诉我,他的家教有多良好,而我们之间的问题在於我太强势。所以对不起,这次……我真的无法再强迫自己,把你当成亲生母亲了。」
这篇话,淽潇狠狠戳了戴母一刀,母女俩面对面瞪着彼此,久久不发一语。她们对视着,在淽潇觉得妈妈的巴掌将要甩到自己脸上时,她竟然二话不说转身离开,那一巴掌……她狠狠地甩在门扇。
闭上眼、深吸气,淽潇觉得窒息。
她是说真的,不是虚言恫吓,她再也无法拿她当妈妈看待了,既然如此,怎么还能处在一个屋檐底下?
拿出行李袋,细细将几件衣服折叠好塞进去,她的心很乱,但是脑子不混乱,她一面整里行李,一面想着接下来该做什么事。
有条不紊地把存折印章收进包包里,她拉起拉链、背上包包,临行前看一眼竖在墙角的画架和画具,她一并背起它们,转身离开。
下楼前,她听见主卧房里传来妈妈的哭声和妹妹的安慰声,她想像得出母女俩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的场面。
这就是戴淽艾,她不聪明、她很懒,她是个怀抱白马王子会来拯救自己、满脑子粉红泡泡的蠢女孩,但她永远明白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可以赢得别人对她的喜欢。
也许妈妈之所以宠爱她,是因为她的心比自己柔软,不全然因为自己有个糟糕的爸爸;也许孙易安爱上她,是因为她性格讨喜,不是因为什么情非得已,她戴淽潇是理智的女人,不应该钻进牛角尖里让自己不好过,但现在的她……无法平心静气。
摇摇头,她走出家门。
* * *
太阳很大,才早上八点多就晒得人皮肤都快焦掉,幸好公车上的冷气很足,才上车就把汗水连同暑气一块吸掉。
淽潇从包包里拿出手机,里面有很多则LINE的通知,多数是问她为什么没有去上班。
她不负责任了,但凭什么她不能任性一次?二十几年来,她看人脸色、战战兢兢,她积极上进、八面玲珑、处处讨好,然后她得到什么?妈妈的喜欢?上司的看重?还是男朋友的忠心?都没有!
既然拚命的人是傻瓜,谁还乐意发傻?
关掉手机、不回LINE,工作丢了就丢了吧,她已经厌烦这一切,何况失恋的女人有权利痛不欲生。
想着,她又哭了,面纸已经用掉好几包,泪水还是止不住,好像一点点的心酸,就会启动落泪机制。
好奇怪,怎么会这样?
她从来不哭的,几百年前她就学会掉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每次心底越发难受,她便越是把下巴抬得老高,表现出一副倔强骄傲的模样,告诉所有人,自己没有被打倒,但这次,她搞不懂自己了。
不过三年……她真以为三年的感情叫做水到渠成,她相信这样的感情已经坚定得足够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谁知道到头来只是她的想像而已。
曾经,她和孙易安约定二十六岁就结婚,如果不想当靠爸族、靠妈族,他们必须努力存钱,好在婚前能够缴房贷头期款。
他们计划房子最好买在靠孙家近一点的地方,屋龄老一点没关系,但房间要够多,因为他们都是喜欢孩子的人,以后打算生三个小孩,希望是两男一女,孩子的年纪要靠得够近,最好一年一个,那么她就可以在生完老三之后,重新回到职场工作。
孙妈妈说到时要帮他们带小孩,让他们省下一笔保母费,他们一起计划了很多的事,然后现在,全变成笑话。
她从大学就不停打工赚钱,毕业后更是一头栽进事业里,她忙得像头骡子,没想到一抬起头,竟发觉努力的目标不见了。
那种感觉彷佛是参加马拉松赛跑,她和一大群人出发,她拚命追过每个跑在自己前面的人,挥汗如雨、咬牙坚持,她以为自己即将拿到冠军,却发现终点处竟然没有半个人迎接。
努力成空,她深刻怀疑自己,是弄错了努力方向,或者是……人生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努力?
人心那么容易改变?才说过的话,转眼就可以不算数?
淽潇长叹,孙易安的变心让她难堪,但妈妈的态度更让她难过。
如果她现在退出这场感情争夺战,两年后,孙易安会不会又喜欢另一个女人?到时,妈妈还会赞美他的家教良好、乐於负责?会不会也像劝自己这样劝戴淽艾,爱情过去就是过去了,没有人可以挽回些什么。
不,她相信妈妈会冲进厨房拿一把刀,将孙易安砍成三段,这才是正常母亲的表现。在妈妈心中,她始终是多出来的那一个,不管她表现得多好、多优秀,多让人感到骄傲。
爸爸……每次委屈的时候,她分外想念爸爸。
* * *
拿出手机,她把手机贴在耳朵边,开口,「爸爸,好久不见,你好吗?我是潇潇,我今年毕业了,是第一名毕业的,校长亲自颁发奖状给我,奖状很轻,却是我大学四年努力的结果。同学很羡慕,我也表现得很骄傲,但是你没来、妈妈也没来,那天回家,我发现自己的毕业典礼邀请函被扔在垃圾桶里……」
坐在后座的中年大叔听见她的话,嘴角拉出一抹笑,那是与有荣焉的笑脸,但在听见邀请函的事情时,泪水悄悄滑落,他用一根手指轻轻刷开。
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我进入美商公司,禀持过去的精神,拚命往前冲,我的同事一个比一个优秀,大家都在拚同一个位置,粥少僧多,在里面没有朋友、只有对手,工作很辛苦,尤其对我们这种社会新鲜人而言。
「有一次,上司对我毛手毛脚,同事看见了,她不但没有站在我这边,反而传出谣言,说我企图用美色爬上位……竞争把人与人之间的善意都给磨灭掉了。
「我痛恨这份工作,但逼着自己积极工作,因为我想要成功、想要扬眉吐气、想要逼妈妈承认——瞧!我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不负责任的女生。
「但是现在……我好累哦,累到连喘气都觉得辛苦,因为戴淽艾上了孙易安的床,因为她没有侮意,因为她一心一意只想要我退出,因为他们都觉得我是多出来的那个人。不管我再倾心尽力,我始终只能是多出来的那个吗?
「昨天,孙易安到公司找我,跟我说对不起,他爱上别的女人。我问他,我哪里不好?告诉我,我愿意改。他回答︰「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曾经,我批评班上男同学用这句话和女朋友谈分手太虚伪,没想到孙易安也对我虚伪一回。
「我逼问他小三是谁?爸,你说,戴淽艾是不是白痴啊,她居然在孙易安的手机里面留下两人的「事后」亲密照,我不知道这应该解释为有恃无恐,还是说她心机深沉,刻意让这件事在我眼前曝露出来?
「但依我对她的认识,她还没有这么聪慧,她只是个傻女生,可是连这么傻的她都有权这样对待我,人生……还有什么是可以被信任的?
「孙易安说,我太能干、太会计划未来、让他备感压力。他说︰「你说要买房子,我就得省下零用钱;你说要到大公司上班,我就没有寒暑假,只能争取每个实习机会;你说要用功读书,我就得熬夜︰你说要生三个小孩,我就要表现得很喜欢小孩……我才二十三岁、不是三十二岁,我也想要过轻松的大学生活,想夜冲夜唱,想在夜店把妹,想要在社团里面出风头,想要学妹崇拜我、拿我当英雄!」
「真有意思,弄到后来,那些全是我的计划,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我问他︰「既然如此,当时为什么不反驳我?为什么要让我误以为你同意,并且喜欢我的计划。」他说︰「因为你和我爸妈同一个联盟,你们都认为这样的人生最适合我,可是我需要的是一个女朋友,不是另一个控管我的妈妈。」」
淽潇叹气,没想到自己处处为他着想,到最后的评语居然是这样。
她不爱哭,因为哭泣的人需要观众和安慰,但她身边没有这种人,所以她现实地不浪费眼泪,但是今天?也许是她已经无法用理智来控制自己的卑微。
下车铃声响起,她看一眼窗外,外婆家到站了。
她把手机收进口袋,一手提行李、一手抓起画架画具,跟着前面的欧巴桑一起下车,坐在后座的中年大叔紧紧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恋恋不舍。
公车走了,扬起一片尘埃,她抹抹脸,觉得脸上覆盖了一层沙,淽潇用手抹两下、拨拨潮海,有位欧巴桑从身边走过,差点儿碰倒她的画架,她急忙伸手去扶,但对方却像没事人似地,连看都不看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走掉。
没礼貌,淽潇瞪她一眼,重新背好画架,往外婆家走去。
外婆在半年前过世了,她很伤心,如果外婆还在,她肯定会去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
外婆疼她,小时候她情愿在外婆家过农历年,也不愿意到祖父母家里拿大红包,外婆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统,十八岁嫁给外公,夫妻的感情很好,十几年前,外公为外婆拆了旧家,盖上一间日式小屋,不大,却很温馨。
一间客厅、两个房间和一厨一卫浴,是正方型的格局,客厅外面有长长的木头走廊,夏天的时候,她经常靠在外公、外婆怀里,听他们讲古、看星星。
长廊下有两、三层阶梯,走下阶梯是个环着屋子的小院子,前面种桑椹、芒果和两棵快要比人高的栀子花,后院是晒衣场,种了一大丛的茉莉花和桂花。那花,是外公和外婆一起种下的。
外公说︰「你外婆喜欢香花,当绿绿的枝条上,白色茉莉怒放,就知道春天来了;当清晨被香甜的栀子花香叫醒,不必翻农民历、我们便清楚即将迎来夏天的暑气;而桂花飘香,便预告着,秋天的脚步已近。」
他家的茉莉特别怪,二、三月便开满枝头。
外公说这是家里茉莉的善意,它不与栀子花争宠,它提早花期、提早让人们认识它的芬芳美丽。
后来外公去世,外婆经常一大早醒来,摘满一盘鲜花,供在外公的照片前头,外婆要和外公一起分享花香。
淽潇很喜欢这个家,她曾经想过,如果上班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交通时间能控制在一个半钟头以内,就从家里搬出来和独居的外婆作伴。
但是外婆走了,而她,害怕寂寞。
路不太好走,且她失策了,离家出走应该换一套休闲服,而不是穿着上班的套装、高跟鞋,行李一收就冲出家门,但这不能怪她,她太乖、没有叛逆或离家出走的经验,下一次,她会做得更好一点。
下一次?淽潇苦笑,摇摇头,她吃力地背着画架和行李往前走。
谁知在走过一个土凹时,鞋跟突然断掉了。
Shit!她忍不住恶言咒骂,这算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天要降大任於斯人?算了,如果当傻子才有傻福,谁还要拚命追求卓越人生?不劳而获,从来不是坏事,批评它的人,不过是心存嫉妒!
她把过去二十几年奉为圭臬的标准全数丢掉,她不想努力、不想汲汲营营,她再也不想追着目标往前冲,就算跑到终点又如何?依旧没有掌声喝采、依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累了、放弃了,从现在起她再不为自己定目标,她只想一天过一天。
把行李放在路旁,她拉高窄裙,弯下腰,把右脚的鞋子脱下来,断掉的鞋跟像折断的骨头似地,只剩一层皮连接着,轻轻一甩,还能划出一个整齐的圆形,她用力使劲,把鞋跟扭下来塞进行李里,她试着走几步,一脚高、一脚低,不好走。
脱掉左脚鞋子,她想把鞋跟扭断,但是她用尽力气,鞋跟依然牢牢地贴在鞋底。该死!她要投诉鞋厂,左右脚品质良莠不齐。
发半天牢骚后,她只能把鞋子重新套回脚上,没辙了,重新背起行李画架,一脚高、一脚低,继续往前走,但才走几百公尺,她就觉得自己的腰快要断掉,长吁气,她二度停在马路旁。
远远地,一部汽车开过来,她连忙丢下行李,朝对方挥手,希望善心人士能够载自己一程,但是这个时代、良心缺货,他们看也不看她一眼,飞快从她身前开走。
淽潇心生不满,他们瞎了吗?落难美女耶,恰逢她刚失恋,说不定他们善心大发后,有机会迎来一段新恋情,但也许现代的恋情太廉价,上网打几个字就可以得到,他们不需要停下车、惹麻烦。
长叹,她坐在行李箱上面,灼灼的阳光快要把她给烧融,皮肤上有严重的刺痛肿热感,好像下一刻,她将会变成浴火凤凰然后烧成土窑鸡。
又有车来?她连忙起身,迎到马路中间,张开两手拼命挥。
可是……shit!匆促间,她飞快退到路旁,该死的家伙,居然没减速?!要不是闪得快,她就被撞上了,是怎样?在滑手机还是瞎了眼睛?这年代美女真的已经不值钱了吗?
放弃了,再晒下去、她会变成骨灰,连焚化炉都不必进,就可以直接入塔。背起行李,忍住腰痛,她咬牙往外婆家走。
二十分钟后,她体会到穷和尚到西天取完经的喜悦,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啊,她看着眼前的日式小屋,怎样,不也是让她走到了吗?
从包包里翻出钥匙,打开院子的门,把行李和画架放在长廊上,脱掉咬脚又残废的高跟鞋,她像小时候那样坐在长廊上,然后往后一仰,躺在木头地板上,她高举两只脚、奋力舒展十根脚趾头,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真舒服……
伸展够了,她翻身爬起来,看着熟悉的院子,多久没来了?将近两年吧,院子里外整理得干干净净,完全不像没有人住的样子,是隔壁阿秋婶的功劳吧。
外婆在的时候,就是雇她来打理屋子、给外婆做三餐,她也舍不得外婆离开对吧,才不时过来照料?
她翻几圈,翻到客厅前拉门边,这里太阳晒不到,木头冰冰凉凉的,她的身体呈大字型躺着,深呼吸,吸一口空气里淡淡的桂花香,收起笑脸,她低声道︰「外婆,潇潇想你了。」
无预警的,日式木门刷地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他俯视仰躺在地上的淽潇,微微的惊诧、微微地……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