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个时候,我身边有女朋友。」
淽潇笑了,又哭又笑,她是个发神经的鬼。「这是幽默吗?」
「这是事实。」
「郑瑀希,你的肩膀可不可以借我靠一靠?」
他点点头,坐得更靠近她一点。
头一歪、靠上了,淽潇讶异之余也松口气,还以为自己的头会穿过他的身体,直接撞到硬硬的地板。
她闻得到他的气息,像昨天前天、像她还不知道自己是鬼之前那样。难怪鬼月要烧香,原来好兄弟真的吃不了供菜,只能闻味道。
他的气息钻进她的鼻翼里,瞬地,她乱成一团的思绪被理平。
两人就这样待着,一动不动。许久之后,他开口,「你想起来了吗?」
「想起我怎么会变成鬼的吗?」
她勾住他的手,现在,不只他的气息,她都可以感受到他的温暖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会穿过某些人的身体,却一直不会穿过他的,难怪没发现有异,因为意念吗?因为她的意念不想穿过,便能够不穿过?
不确定答案,只能猜测,毕竟她当鬼的资历还太浅、经验不够。
「对。」瑀希嘴上这样回答,但心里有数,若不是死得仓促而意外,她不会搞不清楚,魂魄已经离开身体。
悠悠叹口气,她说︰「我打了戴淽艾一巴掌,然后离家出走,我在外面晃两个小时之后,觉得不甘心,就跑到孙易安家里,本想闹个天翻地覆,让孙爸爸、孙妈妈替我做主。」
是啊,她怎么没想到,离家的时候是晚上,来到外婆家时却是隔天上午,丢掉的那段时间、她跑去哪里了?亏她还自诩是个精明女人。
她也终於弄清楚,为什么自己知道戴淽艾怀孕,为什么鞋跟会突然断掉,为什么没有车子愿意载她一程。
「他们替你做主了吗?」
「他们是好人,但是他们做不了主。」
「为什么?」
「因为戴淽艾怀孕了!那天,我是想要挽回的,我想要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可是看见戴淽艾出现在孙家客厅时,我又酷又骄傲,摆出一副(我不要你家儿子了)的姿态,你说,我这种人是不是自讨苦吃?
「难怪孙易安要移情别恋,哪个男人不喜欢女人的柔弱无助,不喜欢女人用眼泪融化自己?咦,我怎么就扮不了弱呢?」
「有差别吗?戴淽艾已经怀孕,你只得退出战争,就算你又哭又求,到头来也只是尴尬而已。」
「凭什么她怀孕我就要退出,没这个道理!」她咬牙,做出一脸凶狠。
她像像还没长牙齿的小老虎,张牙舞爪的想吓唬别人,却教人看清楚她的心虚。「是没道理,但……」
「但是什么?」她口气很冲,想找人打架似地。要是他有胆量说「怀孕的女人最大」,她立刻送上一计拳头,给他的左脸当礼物。
「但你不忍心。」
五个字,像长针,刺破她的虚张声势。
对,她不忍心,没有爸爸的孩子有多可怜,她比谁都清楚,所以她不会剥夺另一个孩子的亲情、不会制造另一个像自己一样的悲剧。
垂下头,片刻,再抬起时,她把杯子塞到他嘴边。「有时候,你的嘴巴真不讨喜。」
瑀希微笑。这算矛盾吗?体贴的男人却有一张不饶人的嘴巴?他本来就是个再矛盾不过的综合体。
「后来呢?你不是因为被妹妹怀孕的消息给吓死的吧?」
他的口气轻松,但眼底的悲怜却是沉重,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沉重的记忆泡在甜甜的桂花酿中,好像这样子,故事说出来之后,就不会太苦太涩太心酸。
淽潇说了,说孙易安的过分,说他要求她息事宁人、乖乖回家去,说他只想着戴淽艾会被叔叔修理,却没想过她会伤心,然后一阵拉扯,她命丧车轮下。
「我一直不明白,自己的脾气明明很倔强,总是听不进去别人的劝,主观强、意见多,为什么来到你面前会变成另一个人?我的急躁咧?我的固执咧?难道是因为碰到天使暖男,把我的内心灵魂都暖了一遍,一不小心,刚强心化为绕指柔?直到现在我才弄懂,不是的,是因为我死了,人死、心敛,再大的脾气也会变得温和。」
「也许不是?」
「不是?」她愣愣地追着他的话。
「也许是因为,这里没有你需要张着刺、时刻防卫的人。听过退化这个词吗?生物的某些机能,会因为生存环境中不需要而逐渐退化,就像深海鱼的眼睛、就像鸵鸟的翅膀,也像……戴淽潇的骄傲。」
淽潇笑了,她同意他的退化论,比自己推论得更好。
瑀希问︰「所以现在还不甘心?」
「死都死了,不甘心能怎样?」
去孙妈妈梦里,说自己想要一场冥婚?还是直接钻进戴淽艾肚子里,让他们生出一个讨债鬼?淽潇苦笑,她想不出一个让自己甘心的好办法,除了硬生生把那口气给咽下去之外。
「你现在有特异功能,可以回去把孙易安吓个半死。」
淽潇偏着头,想像自己把他吓得频频尖叫,想像孙易安看着镜子时,突然在里面看见七窍流血的自己,用阴沉的声音说︰还……我……命……来……想像他一天收到五则LINE,每一则都问他︰你为什么要害死我?
突然间,淽潇捧腹大笑。
见她笑了,瑀希也跟着笑。「怎样?作弄人很有意思吧?」
「嗯,立场不同、角度不同,感觉居然差那么多,以前听到这种故事会害怕得睡不着觉,现在却觉得像喜剧,手痒,很想试试呢?」她在他面前晃动十根手指头。
如果能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从楼上尖叫着裸奔到街头,那个畅快啊,肯定会让她一路笑到奈何桥。
「如果这么做会让你高兴一点,就去玩玩他吧!」天使般的他做了个恶魔提议,早就说了,他是矛与盾的综合体。
「好,我先拿你练习练习,看你会不会被我吓到。」
「我?吓到?天天见鬼的男人?」他指指自己。
「难说,也许他们只是没有刻意吓你。」
「好吧,你试试,但你恐怕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行。」他见过的鬼不比人少。
说做就做,她朝他瞠眼、吐舌头,瑀希没被吓到,只觉得可爱,一只很可爱的鬼,他笑弯双眉。
没效?她把所有头发拉到前面,脑海中认真一想,再张开眼时,身上的小洋装已经变成白色曳地长衫,她仿造贞子形像,在地上缓慢爬行。
老半天,没听见尖叫声,她撩开头发,跪起身,问︰「我有吓到你吗?」
他摇摇头、满脸失望。「你可不可以有点创意?!」
创意、创意?她会的招不多,平常又不爱看鬼片,所以……
淽潇闭起眼睛,想着院子,咻地,人不见了,打开眼睛,发现自己出现在院子里,耶,除了一秒钟换衣术,她还会空间转移。
很好,成功!再闭起眼睛,她想着房间,张开眼时,她咻地又回到瑀希跟前。她满脸得意,歪着头问︰「怎样,有没有吓死了?」
他没回答,却问她,「你认为日本的第一代忍者,是不是和我一样有阴阳眼,他刻意模仿鬼族的瞬间移动,才会发明出忍者武功?」
他没明说但她听懂了,意思就是︰一点都不吓人。
闷!她拿起玻璃杯,从东边跑到西边、再从西边跑到西边,来来回回跑好几遍。
如果是正常人,看不到淽潇,只看见一个杯子在空中左右飘浮,确实很有惊人效果,但瑀希清清楚楚看到她高举杯子,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作怪的滑稽模样惹得他哈哈大笑。
她拍拍胸口,做出急喘模样,坐到他身边,满脸委屈。「我是失恋、又被前男友害死的女人,居然还在这里取悦你,我是不是疯了?」
瑀希笑道︰「就当同是天涯沦落人,让我开心一点,你也不亏。」
点头,有道理,她笑了,因为,她喜欢他的开心。
再度靠到他身旁,她越来越喜欢往他身上靠,因为他的身体很香很暖,因为光是这样轻轻靠着,她就觉得心不慌。
人类为什么会害怕死亡?因为不明白那个看不见的世界长什么样?那份恐惧有一大部分来自对陌生环境的排拒,可她却不害怕,不是因为死亡让她得到超能力,而是因为她认识一个好看、温柔得像天使的男人,且他还愿意让她待在身边。
淽潇笑道︰「我终於明白,外婆为什么老是把(吃亏就是占便宜)挂在嘴巴上,为什么老是叮咛我,做人别计较。」
「你又想到什么?」
「如果我把这个亏吞下,就不会跑到孙家;如果我不要计较,就不会和孙易安拉拉扯扯,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如果我直接到这边来,我就会认识一个刚刚失恋的好看男人,也许积极一点、努力一点,可以让你喜欢上我,开创一段新恋情,完美Ending!」
瑀希失笑,她居然在这个时候豁达起来?还以为真相会让她更气更火、更想狠狠修理对不起她的男女,没想到,她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脸微微绯红,她捧住自己的脸,那话像是告白了——对一个认识没几天的男人。所以她放弃爱情长跑,恋上快餐爱情了吗?很可惜,她已经没有机会。
见他久久不言语,她用力拍手,大叫一声,这次他被吓到了,身子一震。
瑀希转头,看见她得意洋洋的笑脸,「怎样?有没有吓到你?功力进步了吧!假以时日,我会比聂小倩的姥姥更厉害。」
鬼不会脸红的,但她脸红了,瑀希看着她,心底明白,她觉得说错话了,企图用别的话圆起场面。
他摇摇头,顺应她的话往下说︰「这等功力,光是假以时日还不够,恐怕要千年精炼,才能磨出一点皮毛。」
「你真看不起我,算了,不当鬼了,我决定放下执念、放下怨恨,连屠刀都一起放下,你说,这样可以立地成佛吗?」
他失笑。「你在打佛祖的脑筋?」
「我天性上进嘛,当不了佛祖,捞个仙女当当也不赖。怎样,你见过鬼,有没有见过神?」
他摇头。「我来头太小,接触不到高层。」
「真可惜,我还想请你帮我讲几句好话的说。」
瑀希把剩下的桂花酿喝光,说︰「明天我一大早出门,我妹妹要结婚了,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邀请失恋鬼去参加婚礼,郑瑀希,你缺乏同理心!」
「我也失恋啊,你又不亏。」
「有差,失恋人、失恋鬼?」她指指他再指指自己,摇头。
「差别在哪里?」
「你可以去接捧花,运气好,也许会遇见下一段新爱情。如果我去接,漂亮的捧花突然停留在半空中,婚礼闹鬼肯定会上明天头条。」
「你想要捧花吗?」
「哪个女人不想要?不过,先申明,我不想要戴淽艾的!」
她刻意说得轻松,只是她明白、他也明白,讲再多有趣的话、表现得再惬意,那个伤口始终在,他们只能忽略、不能刨除。
「潇潇。」
「怎样?」
「明天,我帮你把捧花带回来。」
闻言,她笑了,笑得很像神仙姐姐,不像鬼,如果当鬼可以在他身边快乐自在,说实话,她还真不介意当一百年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