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君后的寿宴傍晚酉时才开始, 不过下午申时左右朝臣们就开始陆陆续续进宫给太君后贺寿。
因太君后执掌过朝政,不能单纯算作后宫男子,所以朝臣的家眷们都聚集在君后那里, 而大臣们则坐在太君后寝宫中同他聊天。
贺礼全都登记在册,贵重的罕见的家传的新奇的, 各种都有。
苍山光是收礼物就收得脸放金光, 满眼褶皱,压不住的笑意。
瞧瞧,哪怕太君后不掌权了,他在朝堂上地位依旧。
苍山跟太君后道“您还说不愿意办这寿宴, 要没有这场寿宴, 您如何能知道大臣们心里都惦记着您呢。”
太君后脸上也露出笑意,“让她们进来坐吧。”
太君后穿着宫装, 被苍山扶着坐在宫殿中间的凤椅上。
病了许久的人, 今个陡然见到这么多朝臣,不仅不觉得疲倦,甚至精神更好了。
说来也是奇怪, 好像自从岁荌给他把过脉之后, 他身体一日比一日好, 要不然今天怕是不能下床赴宴呢。
太君后坐在上位,这些大臣坐在下首。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贺寿的吉利话,更有人拍太君后马屁, 只挑着那些奉承话吹捧太君后的功绩。
沉浸在这种氛围里,任谁都免不得要迷糊起来。
“先帝病重时,要不是您老人家站出来,咱们梁国岂能有今日”
“就是就是, 这些年太君后为了梁国为了大梁百姓,可谓是鞠躬尽瘁,这才落得一身毛病。”
“要我说,您该好好养身子,您要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那都是咱们梁国的损失。”
太君后听完只是笑,轻轻摆手道“过于夸大其词了,梁国能有今日,离不开诸位的功劳,不然光靠我一个老头子能做多少事儿呢。”
殿内气氛甚是融洽,直到苍山扬声道“皇上到”
太君后嘴角一直扬起的笑意凝固一瞬,随后抬手抵唇清咳两声,手指拨动挂在虎口处的佛珠。
这些年,他跟皇上不管背地里怎么互相提防,至少面上都是一副父慈女孝的模样。
皇上进来的时候也是笑容满面,开口便让木槿把她准备的贺礼呈上来,“朕祝太君后,长命百岁福寿绵长。”
是朕,不是女儿。是太君后,而不是父亲。
太君后笑着看向木槿呈上来的礼物,是块写着“寿”字的玉石。
玉石色泽偏向于透明的水青色,两个下人托着玉石,往门口方向走了几步。午后阳光照进来,玉石连石带字映在太君后脚边,从他这个视角看过去,就是个荡漾在水纹中的“寿”字。
水中的“寿”
朝臣们发出捧场的惊喜声音。
“原来是这般看的。”
“这玉石内有乾坤啊。”
太君后嘴角带着笑,缓声道“皇上有心了,坐下说话吧。”
皇上献完礼,随后便是她的那群皇女皇子们,各种吉祥话摆出来,也很热闹。
等快酉时的时候,周君后带着所有男眷们过来给太君后见礼。
“听说今个寿宴还有梨花班,我们也是托您的福,今日可以同您一起听听曲儿。”君后上前扶着太君后起身。
梨花班是京中最有名的戏班子,只有别人写不出来的本儿,就没有她们唱不出来的戏。
这个戏班子最绝的地方就是妆容了得。她要演菩萨,装扮出来的模样就跟那寺里供奉的菩萨雕像一模一样。她要演小子,三十多岁的女人,一装扮上,出场让人第一眼就觉得她是个十几岁的小子。
有这样的技术在,加上唱功极好,时常让人有种她就是她演的角色本人的错觉,可谓是像极了,也让听众观者更容易代入她们的故事里。
沈云芝这次找了梨花班来,也是她有本事。
太君后上次听她们的戏还是三年前,心里其实也念得慌,今日一听有梨花班,唱的还是他以前的事迹,更加期待起来。
时辰差不多了,众人起身前去席上落座。
宴席摆在长乐宫,皇上太君后跟君后都是坐辇过去,其余人等随行。
太君后今日格外畅快舒坦,场景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还年轻,把控着朝政,皇上跟群臣都像今日这般奉承着他。
这种万人之上踩在云尖顶端的感觉,就叫权力。
太君后发自内心的享受这种滋味。
天色未暗,远处的太阳也才刚刚落山,天边全是橘红云霞,残留着太阳余晖。
年龄大的人看不得落日跟夕阳,因为总会忍不住联想到自己年迈苍老。
太君后倒是跟别人不同,他看的是满天云霞。
他老了又如何,朝堂犹如这天空,他便是那夕阳,哪怕日落西山,他依旧影响着朝政,他会在梁国史书上留下一笔,他就算死了,也会被称为圣父。
皇上对他怨恨又怎样,能扭得过那些文人清流,能杀尽那些谏官史臣
如今老三梁虞死了,皇上她没有任何证据指控他杀了安王。将来皇上就算给梁荷翻案,那也与他无关,臭的只会是皇上自己的名声。
太君后靠在辇背上,身心舒畅。他垂眸扫了眼那些俯首的大臣,再抬眸看向点满贺寿宫灯的路,只觉得这些都是他应得的。
将来他死了,他的名声流传百世,他的母族会背靠着他的蒙阴享尽荣华富贵。
就这,足以。
辇车朝长乐宫出发。
下了辇车后,太君后坐在宫殿最中央的位置,享受以皇上君后为首的文武百官叩拜。
在这一刻,太君后得到了极大的虚荣满足,他拉长苍老年迈的声音,犹如过往多年那般,缓声开口,“起。”
等所有人落座后,宴会才正式开始。
元宝是第一次参加宫宴,来之前颜节竹跟朝颜都劝他多少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元宝边啃着糕点边疑惑,“我们不是去吃席吗”
他虽然没吃过宫里的席,但他吃过镇上的,满桌热菜,甚是好吃。
“是去吃席,”朝颜也在吃糕点,一口一个,生怕饿着自己,“只是宫里的这个席跟外头的那个席,不太一样。”
朝颜想了想,跟他形容,“就是中看不中吃。样子看起来都很精致好看,其实味道一般。”
毕竟赴宴的人多,御膳房不可能所有菜都现炒,所以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等吃饭的时候,热菜已经放凉了,油汤也凝固成油脂,味道自然不如刚炒好的香。
元宝本来半信半疑,现在坐在颜节竹下首的位置,看着面前精致的小盘,以及里面早就放凉的菜,顿时觉得朝颜说的挺对。
好看,但不好吃。
可宫宴吃的就是个氛围跟地位。
元宝学着颜节竹,小口吃菜,同时不动声色寻找岁荌的身影。
找了一半他才想起来,姐姐应该不在席上。她是御医不是大臣,没有赴宴的资格,此时自然也不可能在殿内。
元宝小小失落一瞬。
跟元宝一样觉得饭菜不好吃的人不在少数,好在没多大会儿,礼部尚书沈云芝拱手行礼,含笑说,“太君后,皇上,君后,梨花班的台子已经搭好了,广场上看戏。”
这么多人,只有在广场上才能坐下。
为了让所有人都能看见戏,台子搭了有五层台阶那么高,众人在广场上落座后,只能看见前面的台子被一块幕布遮住,既看不见里面的人,也看不见里面的景。
就因为看不见,才更能勾起人的好奇心,各自猜测今日唱的是什么戏。
太君后也来了兴趣。
铜锣敲响,大幕拉开,演员登场,戏曲开唱。
梨花班第一出戏唱的是太君后十年前的功绩,讲的是江南水灾,太君后甘愿不办寿宴,都要把银钱留给灾民赈灾用。
扮演太君后的演员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可那妆容一画上瞬间年长二三十岁,连太君后本人看着都有些恍惚,只觉得这就是十年前他在镜子里的模样。
“像,真是太像了。”太君后不说那些称赞他的戏,只说扮演他的那个人像他。
皇上就坐在他旁边,笑着说,“这是梨花班最拿手的绝活,您看那些灾民,演得也像极了。”
太君后点头,“不错,不错。”
不知道是说扮相,还是说戏。
第一出戏只能算是开胃小菜。
铜锣再响,大幕拉开,里面上一场的景象全然变了。
这次演员演的是十七年前的太君后,先皇刚死,他执掌朝政,坐在皇上身后垂帘听政。
朝堂上所有的大臣,看的不是皇上的脸色,而是听帘后那人的声音。
明明他是辅政,可在这一出戏里,他主次颠倒,宛如他才是新皇,皇上不过是他的傀儡,他说一皇上不敢说二。
这时太君后开口,说要增加赋税。
皇上刚想张嘴,就听太君后清咳一声,皇上只得沉默不语。
赋税增加,百姓苦不堪言。
收缴上来的银钱入了国库,太君后以修皇陵为由,将差事分给他母族的妹妹去做。
扮演太君后妹妹的这个人,瞬间从一个小瘦子,一扭身,再转回来的时候,肚子就已经撑成了一个大胖子。
这个肚皮滚圆的胖子身后有副画,画的是老虎吃人的场景。
最让人觉得恐怖的是,老虎是由人饲养,它吞咽人的时候,身边站着个高高在上的男子。
这一出戏,唱到最后的时候,台上所有的光亮慢慢暗去,唯有那副画,由明亮的光衬着,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底下看戏的朝臣,脸色都变了。
这哪里只是老虎吃人,这暗指的是太君后的妹妹吃人。她中饱私囊贪污银钱,吃的是那些被赋税压垮的百姓。
这场戏再结合刚才的那场戏去看,感觉瞬间不一样了。
上一场戏里,太君后省吃俭用要把银钱留给赈灾百姓,这场戏里,他却是纵容妹妹“吃人”的饲虎者。
国库为何没钱,太君后为何节俭因为银钱都进了他胞妹的肚子里。
太君后搭在椅子上的手指瞬间紧握,上一出戏还能笑出来的脸皮,这会儿绷得死紧。
从戏里的太君后主次颠倒起,他就有股不好的预感,果然越往下看预感越明显。
皇上这是要做什么
他以为老三死了,皇上也该死心了,谁知皇上竟然给他准备了这么一出戏
皇上却像感觉不到太君后的眼神一样,指着那个扮演她的演员跟太君后说,“您看,您看那个人她演朕演得多像啊。”
太君后冷呵了一声,压抑着火气问,“皇上是什么意思”
要是没有皇上点头,他不信小小的梨花班敢唱这样大的戏
这班子是沈云芝请的,这戏也是她过了目的,难道说这么多年,沈云芝其实是皇上身边的人,这次极力撺掇他办寿听戏,目的就是让他看这样的戏
真是一条好狗啊沈云芝这演技,可比台上的演员厉害多了,至少他这么些年,没看出来她是皇上的人。
沈云芝也慌啊,这戏跟她想的完全不同。
她挑的戏全是称赞太君后的,哪里有什么老虎吃人的内容。
沈云芝心慌地看向太君后,不知道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
太君后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大幕落上,场上几百口人,却安静到连个呼吸声都听不见。
太君后坐在太师椅上,原本握紧椅子把手的手指慢慢松开。
他轻叹一声,似是苍老无奈,“皇上想要替安王翻案,翻就是了,何必弄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安在哀家身上呢”
他见过了太多大风大浪,怎么可能因为两出戏慌了手脚。
太君后反客为主,让众人以为这两出戏不过是皇上想为安王翻案,而栽赃在他身上的。
太君后以退为进,放低身姿,看向皇上,“哀家没有女儿,哀家扶你上位以来,一颗心为的都是你跟梁国,如今年迈落下一身疾病,哀家图什么,就图个寒心吗”
“这大梁的基业,这大好的河山,姓的是梁”
太君后像是难受到说不下去,缓了缓,才又道“哀家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没有过自己的私心啊。哀家嫁进皇室以来,做的每一件事情,为的都是我梁国更好。”
“皇上,你怎么能因为一件旧案,就这么伤哀家的心。”
太君后已经咳了起来,“你要翻案,翻吧。你就不能等哀家死了,再翻吗到时候你想如何便如何,总归哀家是看不见听不见了。”
太君后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刚才还震惊的文臣谏官们,这会儿又开始向着太君后说话了。
“是啊,太君后又没有女儿,他做这些何必呢。”
“一出戏而已,不知道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如此编排太君后。”
“可”
可很多老臣都知道,这不是一出戏,这是当年的事实啊。
当年增加赋税一事的确是太君后提出的,事后国库没有银两也是真的。只是朝堂上如今新臣众多,所以知道真相的人不多。
底下议论纷纷,皇上适时开口,“礼部尚书沈云芝可在。”
沈云芝立马出列,行礼站在皇上面前,“臣在。”
皇上皱眉,厉声呵斥,“这便是你排的好戏敢当众编排太君后的过往,扭曲事实,该当何罪”
沈云芝立马跪下来,极力否认,“臣不知臣冤枉,这不是臣排的戏,请皇上给臣一炷香时间,臣定查清真相。”
“不是你排的,还能是梨花班排的她们有这个胆子”皇上怒道“你出现如此大的纰漏,竟还想着狡辩,朕的大臣要是都像你一样,出事就会推卸责任,朕这大梁早亡了”
“臣不敢,求皇上给臣时间,让臣去查。”沈云芝现在想的是戴罪立功。
她跪向太君后,“求太君后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臣定把背后改戏的人揪出来。”
太君后垂眸看她,眼底是讥讽跟淡漠。
她这是跟皇上一唱一和演戏呢演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戏码吗
早知道沈云芝有这本事,还请什么梨花班,请她上去唱戏不就得了。
太君后手肘抵着椅子扶手,手指撑着额角,“这事皇上做主吧。”
沈云芝惊诧地抬头看太君后。
明明上次进宫时,太君后还很依仗她,让她在文臣清流中带节奏,阻止皇上重提安王旧事,怎么、怎么现在要抛弃她了
“礼部尚书沈云芝,污蔑编排太君后,办砸寿宴,”皇上看着沈云芝,“着其停职待查,尚书一职暂由礼部侍郎代理,先这样吧。”
沈云芝自然要喊冤枉,可惜的是皇上开完金口,就有人过来把她拖了下去。
皇上这才微微弓腰跟太君后说话,“太君后不要动怒,沈云芝不知藏了什么私心这才狗胆包天做出如此事情,您何必跟她计较。您看,朕已经停了她的职。”
意思是,饶沈云芝一命。
沈云芝还没走远,听到这话后背阵阵发凉。
皇上特意在太君后面前为她求情,只会让太君后更加相信她是皇上的人。
如果连太君后都舍弃了她,那她怕是真的没救了。
沈云芝脸色瞬间惨白,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人利用了。
她扭头四处看,果不其然在一处光亮微弱的地方,看见了岁荌。
沈云芝瞪向她,眼睛恨不得将她活剐吃了,“是你”
是岁荌改了她的戏因为只有岁荌这么恨她
岁荌微微笑,朝沈云芝慢悠悠走过来,“沈大人聪明,的确是我。”
是她拿着皇上的令牌带着木槿去梨花班改的戏。
要么说人家梨花班专业呢,短短两个时辰,戏就改完了。
而太君后寿宴时间比较赶,导致沈云芝只在最开始的时候亲自看了一遍戏,临开场前的几个时辰她忙到脚不沾地,根本没来得及再检查一遍,只核实了曲目便匆匆离开。
岁荌双手抱怀,笑盈盈看着沈云芝,“沈大人放心,好戏怎么可能就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