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陷阱,周市在带头冲出去的时候便明白了,那些所谓的“民夫”,在遇袭后竟有条不紊地列队反抗,那好整有瑕的阵势,周市再熟悉不过。
“户牖乡哪来那么多秦卒?”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离开户牖乡时,民夫的确是民夫,但到了外黄后,民夫就被秦卒掉包了!而且车舆上也不一定是粮食,还藏了兵器和弩兵!
随着黑面秦吏的一声铜哨响起,整个车队几十辆车舆里,几乎都冒出了一个秦国材士来,端着弩机就朝冲出林子的轻侠射击。
周市侥幸躲过了这次攒射,但他发现自己左右,已经有几个手下扑倒在地,或惨叫呻吟,或瞬间没了气息……
他起身,他疾呼,挥舞着手,却不是在呐喊冲锋,而是让众人速速掉头撤离!
然而在这混乱场面里,周市的命令无法及时传达,那些好勇斗狠的游侠儿似乎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旧哇哇大叫着,前赴后继地冲上去送死。
而林子的另一头,周市的亲信也带着五十人杀了出来。
但迎接他们的,是已经列好队伍的一排秦卒,每个人都举起了载於车上的戈矛,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
早在多年前的战争里,周市便明白了,同等人数下,以乌合之众对阵身经百战的秦卒,没有丝毫胜算。但隔着秦人车队,周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五十人被戈矛包围,收割了生命。
好在,他们也为另一侧的众人赢得了撤退时间。
但秦人很快就追了上来,那吹着铜哨的黑面秦吏仗剑,带着打扮成民夫的秦人持盾在前,车上的秦弩兵持弩在后,死死咬着魏人,不让他们顺利脱身。
所以周市只能带着剩下的几十人,在林子里且战且退。
战斗之余,周市瞥见了陈余的身影,只可惜是背对他的。
这个儒生大话倒是说的响亮,可真正到了生死战斗之际,他却冲疑不前,最终咬咬牙,抛下他那侄儿,抛下轻侠,抛下艰难断后的周市,与几个游侠儿一起钻进林子里跑了
“果然不能相信这些儒生……”
周市求援无果,心中暗叹,手里却一点都没慢,一个扮作民夫的秦人持短剑向他冲来,周市轻轻拨开锋刃,一剑刺进对方脖背,滚烫的热血浇到他脸上。
剑,这是他自懂事起,就开始挥动的“玩具”,也是周市多年来最熟悉的伙伴。
将剑塞到他手里的,是父亲。
很多年了,父亲的形象在周市脑中有些模糊不清,但依然记得,在家里的火塘边,父亲对他讲述武卒的历史……
这支由吴起将军创立的职业兵,曾是魏国的骄傲。
“吴将军提兵七万而天下莫挡,当是时,秦军二十年不敢踏入河西半步!”
“而那七万兵里,就有五万是魏武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市家便世代为武卒,他们有魏国提供的田、宅,还有隶臣妾为他们种田、放牧,而周家的男子,从生下来起,就只有一个任务:做武卒,为魏国而战!
但想要做武卒,必须经受严格的考核。
周市十七岁那年,便参加了大梁郊外的武卒演武。按照传统,他和同伴们穿上了三重甲,持戈配剑,背上了劲弩,负矢囊内装弩箭50枝,还得携带三天口粮,从大梁出发,半天时间,必须走到一百里外的大河边!
背负重物,一路小跑,气喘吁吁,但周市还是在夕阳快落下时,喝到了大河那微浊的水。
他像是追逐太阳的夸父般,伏在河边饱饮半刻,第二个人才抵达终点。
毫无疑问,表现优异的周市成了一名骄傲的武卒,但他却诧异地发现,那些没有达标的同伴,也同样做了武卒。
没办法,魏国羸弱,已经没资格挑三拣四了,只要是武卒的子弟,只要别差得太离谱,都能继承父、祖之职。
环视四周,那一年的武卒不过百余,昔日的五万雄军,已经仅剩下数千人。
还没等周市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他便得知,父亲已在与秦国的汲之战里,死难了!
连屍体都没运回来,至於首级,大概被秦人砍了,带回去请功。
至此,周家已连续有三代人,死於秦人之手。也是从那一年起,年轻的周市继承了家族与秦的血仇!
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吧,在埋葬父亲的衣冠塚后,周市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和一般人不同,武卒不会死於床榻,死於妻妾儿女的哭喊中,而是会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屍……
他的那些武卒前辈们,几代人加起来怕有十多万人,他们大多数都战死在一场场败仗里:死於石门,死於安邑,死於桂陵,死於马陵,死於伊阙,死於华阳,死於梁囿……
武卒的战死之地离大梁越来越近,而魏国的国力,也距离复兴和辉煌越来越远。
“我又将死於何处呢?”周市想道。
“这片林子之内么?”
……
身上伤口的刺痛,让战斗到疲倦的周市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还在坚持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其余的要么死去要么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