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如今已是郡上的狱曹左史,职秩与黑夫相当,上司是分管法律的郡丞,所以他做的依然是老本行:审案。不过喜的装扮依然是那么的简洁,一身黑沉沉的皂衣别无装饰,因为不是在公堂之上,连獬豸(xiè zhì)帽都未带,只着单板冠,比起两年前,已经多了些许白丝,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对喜,黑夫一贯以晚辈自居,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只可惜喜还是那么一板一眼,黑夫称他“喜君”,他却称黑夫“左兵曹史”。
所以黑夫也没机会来一通他乡遇故人的寒暄了,只好单刀直入,问起了自己关心的那桩案子。
“斗然?”
喜皱起了眉来:“是那位去年被汝等俘的楚国县公罢,我在往来文书中见到过此人,腊月时他被拘押在南阳郡,如今应还在宛城……”
他抬起眼道:“左兵曹史提及此人,莫非有事?”
黑夫道明了自己的用意:“好叫喜君知晓,当日在楚国境内,吾等被困孤城,楚军势众,无法力敌,只能智取。於是我奉李郡尉之名诈降,在楚营内,这斗然不经意间说了一句话,让我十分在意……”
随即,黑夫便低声将当日之事告诉了喜。当听说斗然与若敖氏留在秦国的“旧臣”一直有书信往来,那“旧臣”很可能在向楚国泄露秦国机密后,喜就像一只嗅到了猎物味道的天狗,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他压低声道:“左兵曹史的意思是,想要彻查此事?”
“然也。”
黑夫道:“秦楚已成敌国,南郡、安陆乃是边郡边县,若真有楚谍暗藏其中,那我国虚实,尽在楚人眼中。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不可不防啊!若不将这支白蚁揪出来,我一日不能安寝!”
喜颔首道:“此事当由左兵曹史亲自到狱曹举报,方能立案,届时郡丞可向南阳郡发出爰书,让南阳将斗然移交南郡拘押审理……”
“届时,能劳烦喜君亲自审理此案么?”
黑夫请求道:“黑夫虽然无知,却听说过一句话,小知不可使谋事,小忠不可使主法。那若敖氏旧臣,留在秦国想必依旧是地方大氏,消息灵通,甚至可能在郡上有靠山。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一般的法吏,我信不过,唯有喜君乃大知大忠之士,方能主审此大案!”
“我一定会尽力争取。”喜颔首应下了此事。
二人在郡守府门侧的阴影里商量好了这件事后,喜看着年纪轻轻的黑夫,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两年多前,在云梦泽畔拦车喊冤的那个毛头青年,一时间有些恍惚……
当时的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个小伙子会成了自己同僚,还在这里共同商量如何揪出境内“楚谍”的大事。
“左兵曹史,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才二十岁罢?”
“虚岁二十一了。”黑夫现在都喜欢把自己的年纪往大了算,在官场里,让人觉得你太年轻不是好事。
“任亭长,便连破大案;为军吏,便屡建奇功,真是个全才啊。”
喜不由感慨,小小安陆县,怎么会突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呢?但能飞快地升爵,固然有黑夫的才干在内,但又何尝不是机遇在眷顾他?一般的秦吏,大多是在基层苦苦熬上二三十年,在原先的位置上告老。
只是不知如此飞速地扶摇直上,名闻於郡守,甚至君王之耳,对这个年轻人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切,就跟喜无关了,比起旁人的仕途,他对手里的案子更感兴趣。
在告辞的时候,喜想起了一事来:“对了,方才我入内时,郡守还向我问起了左兵曹史。”
黑夫笑道:“是么?喜君可替我美言了几句?”
喜板起脸道:“不褒,不贬,不誉美,不掩过,左兵曹史在安陆的一切,我都是如实相告!”
……
黑夫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受到召见,岂料在喜离开后,他等了好一会,直到“下市”的时辰,远处传来集市结束的锺声,一同在孰内排队的小吏也所剩无几,那两个带他来的属吏才出来,请黑夫入内。
此时,一天的公务接近尾声,有不少官吏开始下班往外走,黑夫这才发现,小吏引他去的,并非郡守府右边的办公区域,而是大门左边,郡守居住的宅院!
“且慢,郡守要在居所见我?”黑夫立刻停下了脚步。
属吏乃是郡守亲信,笑道:“然。“
而后便三缄其口,继续在前带路,黑夫什么话都套不出来,只能狐疑地走在后边。
“我与郡守素不相识,为何却能得到亲信才有的待遇?”
黑夫不知道,前方的小吏心里想的却是:“郡守自赴任后,便沉心於公务,很少在居所见客。特别是对本郡的吏员们,若有公事,多在公堂接见,就连方才,颇受郡守礼遇的喜,也是在公堂谈事的。这个年轻的左兵曹史,为何能被如此相待?我也想不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