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志?”
众人面面相觑,都你推我我推你,却没有谁冒头先说。
黑夫索性直接点名,朝坐在自己一旁的惊道:“吾弟,你先来说说自己的志向!”
“我?”
惊还以为今天自己看热闹就行,岂料黑夫却点了他,被众人目光看着,18岁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我的志向……就是从学室出师,然后,然后与阎氏淑女完婚!”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了一阵笑声。
黑夫亦无奈地摇头,但也不怪弟弟,惊本是个普通的没有什么才干的里闾少年,从进入学室,到与阎诤家联姻,这几年里一切都是黑夫安排好的。惊应付陌生的环境和学识已经殚精竭虑,很难产生其他的追求。
“这不叫志向。”
黑夫纠正道:”而是你一两年内便轻易得到的,你且想想,在这之后,你有何想做的事?”
惊冥思苦想后,朝黑夫拱手道:“弟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只求今后能追随兄长,用自己这几年的所学,为兄长出力!”
黑夫对自己弟弟要求也不高,这便足够了,他又指向惊下首东门豹:“阿豹,你呢!”
“我的志向……”
东门豹酒喝的有点多,被黑夫一问,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生子!”
“哈哈哈哈!”
这志向真是言简意赅,众人憋不住了,爆发出一阵哄笑,他们又想起东门豹之前念叨了一整年,还给儿子取好名,回家却发现生了一双女儿的表情了。
东门豹憋红了脸,骂道:“笑什么笑!我父死的早,家里就我一个独子,在战场上拚命才挣到的爵位,若是无子继承,那岂不一代人就没了?”
众人也不笑话他了,因为东门豹的担忧是正常的。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秦国,有子无子不但关乎养老,还关系到爵位传承。
秦国专门有一个《置后律》,相当於这时代的“继承法”,规定爵位、财产继承。
在财产上,成年男性死了,第一顺序继承人是儿子,如有数个儿子则嫡长子优先。当没有儿子时,才轮到死者的父母,妻室也可作为继承人,顺序排在丈夫的父母之后,最后才能排到死者之女……
但爵位,就仅限於儿子或者同母同居的兄弟了。
这种严格的规定,还导致了一些奇异的案件。因为爵位继承事务,也是归郡尉、县尉官署管的,所以黑夫做兵曹左史时,经手过一起案子:
江陵城内,有位不更是先天性功能障碍,“不能行人伦”。当然也就没有儿子,於是他便想了个主意,让其妻与远方叔伯生子,冒充成自己的儿子,结果这件事被邻居告发,於是参与者都受到严惩,爵位也削了……
除此之外,为了保住爵位,抱养亲戚孩子冒充的例子数不胜数。所以官府在界定继承人身份时特别严格,必须经过里典、伍老、同伍五人以上担保,方可成立,还规定,曾犯过“耐”以上罪者,及自杀者的后代无资格继承爵位……
如此一来,楚国的自杀率高居七国之首,秦的自杀率却位列末尾。
东门豹现已二十六七,年纪也不小了,当然不想落到无后的地步,把这说成是“志向”,也未尝不可。
至於仕途上,东门豹对如今担任的乡游徼十分满意,带着亭卒们舞刀弄剑,又能摆威风,俸禄也不低,黑夫听罢也没说什么,敬酒让他继续努力耕耘……
接下来,就轮到了小陶。
当年,小陶的家境是众人里面最差了,真个家徒四壁,一点余粮都没有,差点沦为佣耕者,还有个半残废的父亲。现如今,他已是不更,担任屯长,手下五十把弓弩,受人尊敬。家也从偏僻的小里闾搬到了县城,对这个能吃饱饭就满足的少年而言,这种生活已经是过去难以企及的了。
“陶……陶能有今日,已……已对县尉感激涕零,只求全力辅佐县尉练兵,不敢,不敢再有更多奢望!”
他天生口吃,在仕途上会受到很大限制,兢兢业业做好眼前的工作便已满足,亦无太大志向。
黑夫点了点头,看向了季婴,这厮竟然没有嬉皮笑脸,而是难得正经了一回。
他想了想道:“还记得当年与县尉初识时,是在云梦泽畔的一家客舍,当时喜君也在那。客舍舍人带着女儿,以梁肉供应喜君,吾等却仅有温汤。我当时就十分艳羡,不过也只是想吃上一口肉,还期盼有女子侍奉而已……”
“但现如今!”
季婴自豪地说道:“我掌管一乡邮传,每天都能吃上肉食,还娶了新妇,爵位已到簪嫋,距离大夫爵也不远了!我的志向,就是到喜君年纪时,能得到大夫爵!让人尊崇我一声季婴大夫!”
没想到,众人里才干最少的季婴,却是志向较大的,黑夫不由为他击节而赞!
这时候,就只剩下利咸。
利咸可以说是前途最光明的一个,他如今是簪嫋,担任尉史,随着利氏族长死去,许多为吏的族人被黜免,他便摇身一变,成了利氏里任职最高的人。加上有“挽救”利平妻儿之实,所以利氏族人非但不恨他,竟渐渐以他为首,再过些年,或可成为利氏的新族长……
黑夫亦有些好奇,这个有能力的人,又会有怎样的志向呢?
换了平日,利咸肯定会三缄其口,但今日众人重聚,饮至酒酣,又听方才几人言志,这会也有些跃跃欲试,便朝黑夫拱手道:“我若说了,还望县尉勿怪,亦望二三子勿要笑话!”
“众人彼此相知,闲谈而已,何罪之有?但言无妨!”黑夫让他大着胆子说出来!
“那我便说了。”
利咸朝黑夫作揖,抬起头时目光炯炯。
“在死之前,我希望能得到县尉如今的地位!”
……
众人一阵缄默,而后都笑了起来,东门豹还拍着利咸,打趣道:“利咸,觊觎县尉的位置,你好大的胆子啊!”
利咸正欲解释,黑夫却不怒反喜:“利咸这志向不错,以你的才干,假以时日,一县之尉完全不在话下!”
利咸大受鼓舞:“借县尉吉言!”
听了大伙的志向,黑夫算是摸透他们现在的状态了,像惊、小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就想跟着黑夫,做他助力。像东门豹,这个过去最热衷立功的人,在残酷的厮杀过后,比较满足於现状,只求老婆孩子热炕头,想必不太想像过去那样拚命了。
季婴和利咸倒是有各自的目标,一个是做到大夫爵,一个则是想能成为县尉,尚有继续奋斗的理由。
不过,除利咸稍有野心外,总体而言,众人皆是黔首之志。归纳起来,依然脱不出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记得前世学过一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讲的是孔子问众弟子志向。”
“子路说自己想要治理千乘之国,使其免受饥馑,让百姓有保护国家的勇气。冉有愿治理一个方数十里的邦邑,让百姓富足。公西华欲主持祭祀和会盟的礼仪工作,这算是儒者的老本行。”
黑夫初读这篇文章时还没什么感觉,如今才发现,孔子的弟子们志向虽不尽相同,却都到了“修身齐家治国”的层面,志向里包含了个人追求,也有出世立功的期盼。
这就是黔首之志与士之志的差距,不过稍微想想就释然了。光武帝刘秀在世道没乱时,也只想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还被其兄长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