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七年三月,黑夫并不知道生在家乡的破事,他正跟随着秦始皇的御驾,沿着驰道出咸阳,一路向西。
即便以黑夫一个后世人的眼光来看,这条高公路也是极其夸张的,尤其是出咸阳西门十里内,道路宽达五十步,能容纳十辆马车并行!每隔三丈就种一株笔直的青松,道路以黄土为基,用碎石子夯筑厚实,路中间为供皇帝出巡的专用通道,再两侧为官道,最边上才是百姓车马行人行走的区域。
光是这条道路,便极尽豪奢,按照黑夫的猜想,大概是想让西方的义渠、氐羌部落君长前来朝觐时,还没进咸阳就会被这条宽敞如广场的道路震惊……
出咸阳十里,至杜亭后,道路宽度好歹收缩了些,但亦十分宽敞平坦,能与后世的乡镇道路媲美,不用再担任宿卫之职的少府丞黑夫,便能靠在车舆上打着瞌睡,舒舒服服去到秦国故都雍城。
雍地夹渭水南北岸,沃野百里,正是周文王、武王的肇基王迹之地,诗经里赞颂为“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只可惜周人老早便将这块土地丢给了犬戎,跑到了安全的成周苟延残喘,并承诺““犬戎无道,侵夺我宗周岐、丰之地,有诸侯卿大夫能驱逐犬戎,即有其地!”
一支名为“秦”的嬴姓之嗣为了这个承诺,连续数代人不顾死亡,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一尺一寸恢复了岐山附近的周原之地,驱逐了群戎。对於这块再也无法掌握的土地,周王室兑现诺言,大手一挥,送给了秦人。
秦人遂在此建立城池,到秦德公时从偏远的西陲老家迁徙过来,建立了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座都城“雍”,至今已经二十六代人了……
雍城的规划十分有特点,典型的“老秦”风格,直来直去,横是横竖是竖,四平八稳,造型古朴的建筑物,映衬着周遭的黄土塬,显得有些陈旧,没有咸阳的朝气。
秦始皇却很喜欢这座城市,因为这里是他初掌大权,品尝到“权力”味道的地方。
所以皇帝在前往秦穆公等先君之庙祭拜后,没有选择祖先们常住的“大郑宫”,而是入宿位於城南黄土塬上的“蕲年宫”。
这宫殿也有些年头了,三百年前的秦惠公时便修建,后经几度翻新。它占地近千亩,庭院二十余座,房屋楼阁石亭高台六百余间,暗渠引入雍水而成大池,蜿蜒丘陵庭院之间,正值初夏,林木葱茏花草茂盛。
但黑夫注意到,这里的宫墙规制,全然以战事的标准修建,坚固如要塞一般,而城墙之上,还有些金铁火燎的痕迹那是十八年前一场叛乱留下的。
是夜,皇帝在蕲年宫内摆开筵席,除了随行的群臣外,还邀请了许多当年参与了”蕲年宫之变”的有功将士到场。
既然是宴请故人旧勳,作为新贵,黑夫便只能陪坐殿尾末席,不过,平日里十分低调的中车府令赵高,这次却被皇帝招招手,唤到了靠前的位置。
皇帝故地重游,有些感慨,他举盏道:“朕记得,那是四月份,朕二十二岁,宿於雍城,行冠礼,带剑。然奸贼嫪毐竟矫朕御玺,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欲攻蕲年宫为乱!”
他一比手,指着低眉顺目的赵高道:“是当时的郎卫赵高惊觉此事,连夜入宫禀报,朕才能提前准备,抢先兵平定叛乱。”
“此乃陛下受昊天庇佑,下臣岂敢居功。”赵高诚惶诚恐。
皇帝却不让他拒功,令礼官赐酒,赵高一饮而尽后,稽在地,涕泪满面。
“演技真好啊。”
黑夫在殿尾看着这一幕,
啧啧称奇。“蕲年宫之变,这就是赵高最大的政治资历吧……”黑夫暗暗想道,随即一掰指头,算了算,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蕲年宫之变的功臣,昌文君早死,昌平君熊启、将军桓齮、司马樊於期先后叛国,他们的名字成了禁词,皇帝不允许任何人提及……
唯独赵高屹立不倒,爵位和职务虽不高,却一直受秦始皇信任。
黑夫突然有个一个大胆的念头:“等一下,熊启、桓齮、樊於期,这三个倒霉鬼接二连三叛变,虽然都有自己的理由,但也太整齐了,不会都是中了赵高的套才走上不归路的吧?”
这么一算,这厮的城府和心机还真是恐怖,黑夫已经把对赵高的警惕度提到了最高。
黑夫在那思索,秦始皇却开始了回忆。
己酉日那天,着王冠的自己,带长剑立於宫阙之上,傲视被伏击而措手不及的嫪毐叛军,辽远澄澈的蓝天之下,一柱粗大的狼烟端直从蕲年宫升起,号令故都的忠信之士齐聚王旗之下,剿杀叛军!
在雍城数万军民协力下,战斗结束,嫪毐败走,秦始皇便卒攻毐,战咸阳,斩数百!乱遂平!
那是在母后、嫪毐、吕不韦阴影下憋屈了九年的秦始皇,第一次扬眉吐气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