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丘伯?”
刘季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愣,然后一击掌想起来了:“这不是吾弟刘交早些年在鲁地拜的夫子么!”
刘交是刘太公小妾生的孩子,与刘季性格完全相反,天性儒弱,好读书,多才艺,刘太公也最疼这个儿子,送他去鲁地求学秦尚未灭楚那几年,儒生在邹鲁泗上还是很吃香的职业,反正比刘季这浪荡子强。
不过,刘交也没学多久就回家了,听他说,是浮丘伯为避秦政,离开了鲁地,不曾想,居然是跑到了胶东来……
刘季虽然素来不喜儒生,在沛县时还喜欢琢磨穷儒,夺了其儒冠在里面撒尿,但那老头毕竟是弟弟的师长,便向曹参多问了一句:“曹君,郡守将那浮丘伯怎样了?”
曹参刚结束办公回来,正巧遇上了住他隔壁的刘季,在和几个郡守门客玩掷剑。刘季如今也被黑夫“收为门客”,但黑夫却似乎没想好要让他干嘛,只是有鱼有酒地招待着。
这些天,萧何、曹参都有了自己的差事,忙东忙西,唯独老刘闲得无聊,却也不敢造次刚来胶东时,黑夫在庭院里说的话,可把刘季吓到了,这黑厮好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又或者说,会传说中的读心术?
曹参也感觉郡守似乎很看重刘季,便强忍着不耐,回答道:
“还能怎样?浮丘伯是齐鲁大儒,即墨名士,据说还是丞相的师兄,他为诸弟子赔礼求情,郡守虽未允,却也没为难浮丘伯,只是让我将那十多个儒生暂时收押。”
生在乡校的事,刘季也有耳闻,真是要笑掉大牙,想用文绉绉的话鼓动即墨市人随他们向官府请愿,恢复私学?真是墨水喝多了。
笑完之后,刘季问道:“那群酸儒会被杀么?”
曹参道:“是生是死,皆在郡守一念之间。”
当过狱掾的曹参知道,秦律虽然严明,但界定罪责时,也有很多操作空间。
那十多个闹事的儒生,重可定为作乱,判处弃市之罪,为者甚至会被夷三族。轻可定为聚众议论,诽谤官府,为的鲁穆生、申生判个“司寇”,也就是流放罪,扔到胶东沿海的小岛、盐场去服苦役。其余人等,狠狠罚一笔钱,让各自家里将他们领回去便是。
“郡守收押了群儒,又迎浮丘伯入郡府,眼下大概正在详谈。”
曹参也在官场里厮混了几年,明白郡守的目的不在於那群儒生,而在於浮丘伯!
先前浮丘伯拒绝了征辟,如今为了弟子的性命,恐怕也只能答应吧?按照萧何的说法,若浮丘伯答应做虚衔的“县三老”,大儒之也低头了,那胶东郡的大部分儒生,都能顺利招安!
“浮丘伯会服软么?”刘季表示怀疑,虽然大多数儒生皆懦弱无能,但里面也常有几个硬骨头。
“郡守说,他会答应的。”
曹参笑道:“郡守说,因为浮丘伯,是一位好老师!”
……
郡守府内,黑夫让人备下了筵席,请浮丘伯上座,态度恭敬。
“张苍曾与我说过,他入学兰陵时,荀子门下,以浮丘伯为长,对他多有照顾,我与张苍为友,对浮丘伯,当兄事之……”
黑夫又叹道:“荀卿学问,囊括九流十家,兼容并包,而其门下,也是人才辈出,且不拘泥於一家之言。”
“有李丞相,为百官之,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典天下诛讨赐夺。有韩子,集法家之大成,着书立说。有张苍,博闻强记,由善数术;还有浮丘伯这种闻名齐鲁的大儒……只可惜黑夫晚生了十多年,不然,必至兰陵,不求登堂入室,只让我坐在外围,旁听荀子一堂课,黑夫也满足了。”
这是实话,中国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不服不行。
黑夫夸赞荀门,浮丘伯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他六十多岁年纪,作为荀卿高足,一辈子都在研究,性格温和柔善。先前虽不愿与官府合作,但也没鼓动弟子生乱,所以黑夫犯不上与他为难,若是将老头逼死了,对以后的施政不利。
一旁陪坐的萧何见气氛尴尬,起身朝浮丘伯敬酒道:“今浮丘伯愿说雅言,为县三老,此乃即墨士人之福也。”
就像曹参说的一样,那群年轻儒生的罪,可轻可重。为了弟子们的性命,浮丘伯勉强答应,愿意做“县三老”,换取官府对他的弟子从轻落。
这是一个虚职,名义上负责道德教化,其实并无任何实权,只是一个象征。
黑夫的目的,只是想选个德高望重的人,做他的维持会长。秦吏需要一面旗帜,收拢胶东儒生,将他们纳入“郡祭酒”治下,如此一来,黑夫就控制了教育和舆论。
沉默良久后,浮丘伯终於说话了:“郡守当真以为,此举能治胶东?”
这老头,明明能说一口流利的雅言!
黑夫一比手:“浮丘伯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浮丘伯道:“不知郡守有没有听说一件事,八百年前,太公望与伯禽分别就封齐、鲁。太公之国五月,便报政周公。周公问,为何如此疾?太公对曰,吾简其礼,从其俗,故疾。”
“而伯禽之鲁,过了三年才报政於周公,周公问,为何如此冲缓?伯禽对曰,我变其俗,革其礼,故冲。”
“於是周公乃叹曰,呜呼!鲁之后世,将北面事齐矣!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他朝黑夫拱手道:“果然,后世数百年,齐强而鲁弱,究其原因,当始於太公与伯禽之政的不同,此所谓因俗而治也!”
“今郡守初至胶东,便欲变胶东故俗、言语,革其私学,为政繁琐,老朽恐怕,郡守将费时良久,而收效甚微啊,以此求治,无异於南辕北辙!”
黑夫明白了,浮丘伯虽然为了救众弟子性命而低头了,但心里面,依然是不服气,觉得黑夫的举措,是大错特错!
於是他一笑:“听浮丘伯之意,俗不可变?”
“然也!”
浮丘伯振振有词:“有云,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冲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故圣人为国,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
黑夫略微沉吟,忽反问道:”我听闻,荀子曾经入秦观政,浮丘伯可与之同行?”
“当时我在家服母丧,未曾入秦。”
浮丘伯的脸上,也不觉得未入秦是什么大的损失。
黑夫道:“那浮丘伯当知,荀子对秦的评价罢?”
浮丘伯当然记得,那是荀子从秦地回来不久后,与弟子们讨论,秦为何能够有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
当时,与他几乎同时入学的李斯起身说:“夫子,秦的胜利,是因为其摒弃仁义,而能便宜行事,一切以强国强兵为先!”
荀子却训斥了李斯的见解,他认为,秦能够四世有胜,其缘由之一,便是民风朴厚。荀子赞扬了秦人的淳朴畏法,秦吏的恭俭忠信,士大夫的不比周、不朋党,朝廷的行政效率,还将秦治视为古代理想政治的典范,赞叹为“治之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