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九章 1夫(1 / 2)

秦吏 七月新番 3901 字 13天前

齐鲁一向是秦朝国策波及最慢的地方,因为这距离关中辽远,往往延后半年到一年不等。

可今年却不一样,秦始皇三十一年八九月间,秦始皇巡狩至齐鲁,封禅泰山,这段时间内,一直觉得天高皇帝远的齐鲁士人,真切感受到了天子喜怒无常给自己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

秦始皇封禅泰山,结果却与儒生们闹得很僵,群儒皆被撇在山下,不得参与封禅,最后不欢而散,回到家后,不少人心怀怨愤,便借着《诗》《书》开始讽刺朝廷,胆子大的,甚至直接说秦始皇封禅遇雨,定是老天的愤怒,意味着秦始皇不是真正的天子!

谣言一时爽,全家上法场,没过几天,舆论传到皇帝耳中,这可不是一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主,他令廷尉严查,半个月内,在临淄、济北、薛郡抓了数十名诽谤朝廷的儒生入狱,因散播谣言被牵连的还有数百黔首。

同时,各县秦吏宣布,今后“以古非今”乃是大罪,禁止借用历史故事隐喻讽刺朝廷,也不准讨论《诗》《书》,一时间,齐鲁戒严,酒肆街巷都有秦吏看着,随时缉拿聚众议论者,士人在街上见了面,也只敢道路以目,用眼神做交流。

这还不算,九月底时,世界上第一个印刷工坊在临淄行宫开张,首先开印的,便是名为《挟书律》的新法令,不再需要刀笔吏一句句抄录,而是一次性印上千百张黄纸,驿站专员快马加鞭,传递到各郡,而地方邮人则将其塞进背篓,一个县一个乡地去传递。

很快,这份法令贴遍了齐鲁郡县,甚至发到了薛郡鲁县,孔子家宅门前……

儒冠儒服的孔子七世孙孔鲋,正捧着这份薄薄的法令,却感觉它重若千斤,双手微微颤抖!

上门的秦吏带着兵卒站在院子里,扫视着不怎么阔绰的孔家宅邸,笑道:

“孔先生,陛下这诏书上说的分明:非博士官所职,凡天下有藏《诗》、《书》、《春秋》及百家语者,均上交守尉,送至咸阳,陛下东巡,见关东文风之盛,颇为赞赏,於是决定重修《国史》,上涉五帝三代,下至春秋六国。而百家杂书将汇编成典,录入文献大成,使之永存。”

“整个鲁县,整个薛郡都知道,孔氏乃孔子之后,世传诗书,以此为家学,你家的钱财虽不是郡中最多,藏书却是最众,既然陛下要郡县地方献书,还请先生交出来罢!”

孔鲋才在泰山封禅受了一肚子的气,回来后虽然得了徒弟叔孙通告诫,没有非议此事。但他对秦始皇,对秦朝已是彻底失望,眼下听闻官府在抓人和防民之口后,竟一反常态,要收天下之书去编篡,顿生警惕。

“恐怕修书是假,焚书是真吧,类似的事,卫鞅又不是没做过!”

泰山下,孔鲋已看清楚了朝廷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真面目,同样的当,他不会再上第二次!

於是,孔鲋将诏令归还官吏,不卑不亢地说道:“世人皆知,借书需得主人允许,否则就不是借书,而是抢书,陛下要借我家之书,不需要征得吾等同意么?还有,借了之后,何时能还?”

“还书?”

秦吏闻言,顿时乐得大笑起来:“孔先生啊孔先生,你是书读多,将头读傻了吧,我虽是小吏,却也知道有句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全天下都是陛下的私产,吾等皆为陛下臣妾,他在诏书上说要征书,谁敢不予,便是犯法!”

小吏不再客气,板起脸道:“《挟书律》上写得分明,令下十日,书交予县上,二十日,

至郡上,三十日仍不交者,将处以髡发黥面、筑长城四年之苦役!孔先生,我敬你是鲁县名士,贤人之后,还望三十日内,速速将书交出来,勿要让我难堪!”言下之意,到时候不交,他便要来抢了!

“什么书要上交?”孔鲋的儿子问道。

秦吏道:“除了医药、卜筮、农圃种树之书,其他统统都要交付!”

孔鲋的儿子摇头:“我家所有,皆是礼乐诗书,春秋易经,无这些农圃小人之书!”

“那就统统交出来,一本都不许私留!”

就在双方僵持住时,孔鲋的徒弟叔孙通闻询赶来,一通劝诫,才让小吏暂归。

“上吏,孔宅书多,一时收拾不清,还望宽待几日,二十天之内,一定交付郡府!”

“还是这位博士明白吾等苦衷,但没办法再宽限了,就十日!十日还不交出,吾等再来,就要带着绳索拿人了!”

“一定,一定。”

叔孙通笑着将人送走,才让仆役把门一关,急急地拉着孔鲋道:

“夫子,此番皇帝是动了真格,我听说济北有几个儒士拒不缴书,已经被缉捕下狱,施了髡发黥面之刑,要被捉去服苦役啊……”

“刑戮士人,真是有辱斯文!”孔鲋痛心疾首,但也没法,他一个书生,如何与残暴的朝廷斗?

“唉,我现在才算明白,什么是苛政猛於虎!早知如此,应该学那些人一样,乘桴浮於海,去投沧海君才对!”

他仰天而叹,看来若不交书,孔氏恐有灭顶之灾,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祖宗世代辛苦收藏编篡的典籍毁於一旦,却也不忍心。

於是,孔鲋看向叔孙通:“我要你找的东西,可寻来了?”

“夫子放心!我已带来了!”

眼下是秋末,叔孙通穿的很厚实,他一笑,将自己衣裳一解,里面竟垫着一摞黄色的麻纸!

原来,孔鲋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当年觉得叔孙通“能见时变”,自己则只能做一些“不用之学”,远不如自己的弟子那样随机应变。所以秦朝征辟他去咸阳当博士,便被孔鲋拒绝,反而推荐了叔孙通,他虽然固执,却不糊涂,朝中有个人,也能照应着孔家。

这次便是如此,叔孙通消息灵通,早早就告知孔鲋,秦将收先王之籍,名为修书,实为毁书,而孔氏为书籍之主,危矣!

於是师徒二人一合计,想了个办法:朝廷不是要求十日内交书么?他们就偷偷抄录一部分留下,只给原本,这样多少也能留一部分。

事情紧迫,孔鲋也顾不上书写只用竹简的老习惯了,让叔孙通以其职务之便,搞些纸张来。

叔孙通将纸张统统拿出来,叹道:“朝廷不仅收民间之书,连市面上本就不多的纸张,也统统禁止,小吏不经允许,挟纸张外出者笞之,私自造纸的豪贵工坊死罪,幸好我是博士,才得以拥有部分。”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啊。”

孔鲋摇头不已,当即大门紧闭,所有人都不外出,让几个信得过的家人和叔孙通一起,开始了长达数日的抄书,因为周围有秦吏派来的人监视,他们不敢晚上工作,只能在白天抽空来做,但就算是全家人一起上阵,手都快断了,笔断了好多支,家里所有墨水都用干,只能以木炭代替,到了最后一天期限前,也只抄了《论语》、《尚书》、《礼记》、《春秋》等篇章……

孔鲋很绝望,他已经将自己能背下的部分背下,记不住的才抄录,却只是杯水车薪。

赶在秦吏再次登门的前夜,孔鲋拆开了自家的宅邸墙壁,将装载小木匣的厚厚几摞纸放了进去,又看着它被一点点封藏起来,孔鲋只能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