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胶东郡守很快就会来赴任,但不论来的是谁,都得倚重陈平。作为黑夫的代理人,陈平掌握着胶东新政的一切,在海东商社、农家、青岛港,他说话可比地方官有用多了,这是四年劳苦经营积累的人脉。
黑夫带走萧何而留曹参,也是出於这种考虑:曹参已彻底投靠黑夫,担任兵曹掾,掌兵事,与陈平这个管人事的配合,胶东的军政,便绕不开他二人,一旦时局有变,陈平要做什么事,也有帮手。
陈平决定,今夜就在书房睡,他掌了灯,持笔在一张麻纸张写下了一首诗。
那是三年前,黑夫迎农家入胶东时,为了博得农家领袖野老好感而作(chāo)的《悯农》。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当时,这首诗赢得了农家的极大赞赏,认为胶东郡守不愧出身黔首,极懂农人苦处,就此在胶东扎根。数年苦韫,在黑夫的提议下,农家种出了白菜,磨得了豆浆豆腐,还将多余的豆子发成豆芽,这些食物,极大改善了军队的伙食,更渐渐开始进入民间,胶东人饭桌上的菜肴,开始变得有声有色……
但就在十月,陈平离开碣石时,黑夫却告诉他:“这《悯农》,其实还有下半首,我只示你一人。“
想到君侯毫无保留的信任,陈平执笔的力度变大,也不再用秦篆,二十个魏国文字,跃於纸上!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黑夫的赠诗,让陈平彻底明白了君侯的用意和决心!农夫尤饿死,这就是天下的现状!
本以为四海一统后,能休兵止战,铸剑为犁,然而,秦始皇帝骗了所有人!
陈平自言自语道:“在石刻上说什么黎庶无繇,男乐其畴,女修其业,都是谎话……实际上呢,这十几年来,竟是无岁不战!”
即便黑夫与他们在胶东鼓励农桑,货殖兴业,但这些新政给黔首的好处,也抵不上沉重的徭役、赋税,反倒是胶东给朝廷创造的财富,被秦始皇源源不断,投入到新的征战里。
陈平只觉得,黑夫在胶东做的事情,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他将整首诗又念了几遍,然后就立刻投入炭盆里烧成灰烬,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舌吞噬,陈平的眼中,也映射着火焰。
“这股不断舔舐天下的火,不是齐地诸田,不是六国贵族,不是轻侠恶少年,更不是为避苛政,逃入山林的戍卒黔首。”
“这火,是秦朝自己的苛政,是秦始皇帝那无穷无尽的!”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整个天下,三千万生民,都得绕着他转:北戍长城三十万,西开张掖十万,南征去了二十万,但都比不上关中、骊山的宫室皇陵,足有刑徒七十万……
适龄的青壮劳力,几乎都在路上奔走,哪还有时间好好种田,连轴转十几年,所有人都累了。
陈平笃定,不久之后,这火,便就会将这九州,烧成一片白地。
“南征是个泥潭,恐怕又要添二三十万进去,历岁经年,士卒罢倦,食粮乏绝,使男子不得耕稼树种, 妇人不得纺绩织纫,丁壮从军,老弱转饷,居者无食,行者无粮。民苦兵事,亡逃者必众。”
“到那时,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待秦皇死时,中原必乱……”
那火,也会随之蔓延到秦朝的七庙上,栋柱歪斜,大厦将倾!
就像,陈平十多年前所见,大梁城轰然倒塌一样!
纸张在炭盆里烧成了灰,陈平也露出了满是期盼的笑。
果然,比起道家黄老,还是搞阴谋更适合他。
“而君侯,届时将带着渴望归乡的数十万南征之人回家,谁敢阻止征夫的归心,谁就是他们的敌人!昌南侯,他将成为这场大火后,拯救天下的甘霖!”
……
与此同时,彻夜兼程南下的黑夫一行人,也来到了南阳郡叶县。
刺骨的寒风中,共敖奉命在前面手擎旌节,大呼“昌南侯至,众人回避!”
黑夫则在后纵马狂奔,搞得街巷鸡飞狗跳!像极了小说里的反派。
漆黑天幕飘落雪花,洋洋洒洒,落了人马一身。
黑夫握辔的手冻得发疼,最后甚至失去了知觉。
但他却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他在赶时间,远方的丘陵,仿佛是鬼伯佝偻背影,它与黑夫的目的地相同,都是叶氏老宅。
必须追上它,超过它!
黑夫第一次在内心祈求神明,恳求大司命,能否停下来歇歇脚,抽根烟?
“叶老头啊叶老头。”
黑夫咬紧牙关,靴侧马刺又踢了一下坐骑:“你可要撑住,女婿我,还有重要的句话,想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