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八章 上行下效(1 / 2)

秦吏 七月新番 4009 字 13天前

廷尉蒙毅看了一眼身陷囹圄,跪坐在秸秆上的喜,目光中有钦佩,亦有惋惜,又转身对来者道。

“御史大夫,我只能给你一刻。”

茅焦作揖道:“一刻已够了,多谢廷尉。”

蒙毅还礼:“不敢,他一介小小侍御史,却做了吾等九卿不敢做的事,蒙毅虽无法效仿,但也敬佩不已。”

言罢,蒙毅便让众吏都离开,只留下茅焦与喜,隔着牢狱的木栏相望,铺在地板的稻草充满尿臊昧,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床榻,只有外头的火把能映出喜的身形。

“糊涂!”

茅焦终於忍不住了,怒责这个被自己看好的属下。

“我让你纠察吏治,整治不法官员,但你怎敢直接指点到陛下头上,竟还说陛下乃是吏治败坏之源!?”

“喜愧对御史大夫厚爱。”

喜已去了官服,摘了獬豸冠,穿着刑徒的赭衣。他对茅焦长拜,半年前,正是茅焦点名让喜入朝为御史的。

“但喜,却未曾愧对自己的职责和本心!”

茅焦的火气没了,叹息道:“你为何要如此?”

在这昏暗的牢狱里,喜向茅焦讲述了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年轻时,有幸来到咸阳服正卒之役,住过一年。那时候,关中百姓尚且淳朴,其声乐不流污,其衣服不轻佻,对有司敬畏恭顺,埋头苦耕。而咸阳的官府,每个秦吏都肃然恭俭,莫不敦敬、忠信。卿大夫们,也是出於其门,入於公门,出於公门,归於其家,不比周,不朋党。又听人说,陛下刚刚亲政,锐意进取,每天批阅奏疏,亲自听决奏疏,他勤勉节俭,虚心纳谏,凡事皆决於法,赏罚公平。”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大秦必将一统天下,也知道,该如何做一名秦吏!”

喜侃侃道来,茅焦不由闭上了眼,那是二十多年前,秦王政亲政之初,整个国家如同冉冉升起的朝阳。

如今,帝国看似如日中天,但许多事却变了。

喜的声音变得低沉:“此番,我进都城五月有余,看到了无数过去未见的怪事。”

“从武关到蓝田,沿途皆是膏腴之地,本是春耕农忙时节,可在田地里忙活的,却都是老弱妇孺。一问之下,他们才说,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门,或是塞北长城,或是张掖西域,或是海东之地,或是江南岭南,但更多的,还是在骊山和阿房。”

喜回想起自己看到这两处奇观时的震惊:难怪田地无人,原来数十万的劳力,都集中在此。二十年前他来服役时,修的也是骊山,但规模不大,几千人就能完工,但如今的地基,却足足扩大了一百倍!

到底有多大呢?将所有地上地下建筑囊括后,相当於半个安陆县的面积!

而阿房的规模,亦不亚於骊山,或者说,皇帝已经把整个关中,都变成了一个大宫室,处处有楼,步步是阁。

咸阳没有外城墙,因为函谷、武关、萧关、陇关,它们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门!

多么宏大的野心,多么壮丽的奇观,但喜却没有丝毫激动,反而脊背发凉。

“这,得多少人才能修起来啊……”老秦吏无法想象。

带着满心疑问,喜开始了在咸阳的工作,但他却发现,这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官场和朝堂。

和黔中郡一样,官吏的队伍里,寻找借口,收受礼金者有之,直接贪赃枉法者有之,对各地刑徒徭役,敲诈勒索者亦有之。

卿大夫之中,也不再大公无私,而是不敢做事,多数人都是在混,更有甚者,连丞相、九卿也开始崇尚奢靡,

结党营私,李斯车骑僭越,却有内官通风报信,便是最典型的例子。当秦始皇令御史府整顿吏治时,喜也曾摩拳抆掌,亲自带队,出入各大官署,缉捕了曹咎等贪污受贿者,搅得咸阳鸡犬不宁。

哪怕别人暗地里痛骂他“安陆荆蛮”,喜也不为所动,只希望能在污秽的水中,注入一丝清流,让朝廷恢复成二十年前的模样。

可越往里走,他才发现这水深不见底。

一名贪腐的官员一席话,让喜恍然大悟。

”安陆荆蛮,你纵然将全咸阳,乃至於全天下的贪墨之吏都抓了判刑,黔首日子就能好过?吾等贪墨的那点钱,够烧阿房宫的几块砖?”

猛然回首,喜看清了自他入咸阳后,就一直隐约察觉的违和,来自何处了。

《为吏之道》教训秦吏们: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实是,朝廷却从不顾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劳力,一直在路上和边疆奔波。

官吏贪污一文钱就判罪,但无数的民脂民膏,却被用於建设宫室、甬道、廊桥,百吏乘机从中抽利。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务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却经常喜欢带头破坏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长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赋,最多时追加了十多次。本来该杀的人,皇帝一句话就放了,本不用死的人,却因上位者的怒火,被一起残杀。

法家绝不言鬼怪神灵,甚至不相信天,坚信一切皆决於人。然而,秦始皇却一味寻仙求长生,不惜耗费巨资,派遣使者通西域,修长达千余里的驰道直达玉门关,又筑阿房,期待神仙王母能入住。

喜抬起头看着茅焦,眼中满是不解:”御史大夫,我是乡下鄙人,从入武关开始,就看到无数的宫室,已经这么多屋子了,就算陛下后宫美人充栋,也够住了吧?“

他想不明白,为何要为这些多则无用的东西,荒废了真正重要的事。

不以小功妨大务,不以私欲害人事,丈夫尽於耕农,妇人力於织,这是法家的理想,可现在,怎么全反过来了?

以上种种,就是帝国中枢,最大的违和!

“我窃以为,若想要吏治清明,不仅要律令严明,且需君主带头守法,恪守为君之道,为吾等做出表率。否则,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天下人见陛下喜爱纷奢,亦纷纷效仿,视法为无物也。故吏治之败,源於君道不正,若陛下一日不改弦易辙,纵然将全天下的贪官污吏都抓了,吏治依旧难清!”

贪污腐败是每个政权都要面对的难题,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但喜是个固执的人,固执的人,会认准一个理后,做自认为正确的事!

“你说的没错。”

茅焦叹气:“但你身为侍御史,又不是谏议大夫、博士,为何要如此刚烈直谏,这是越权了……”

“因为无人说话啊。”

喜苦笑起来:“谏议大夫们讷讷其言,儒生博士天天鼓吹天下太平无事,那些敢说话的,如淳於越等,早就被赶走了。”

至於九卿丞相甚至是御史大夫?他们一直在迎合皇帝,战战兢兢地守在自己的职位上,不敢多说半个字,伴君如伴虎,他们怕啊。

“御史大夫,我最怕的,不是吏治败坏,而是人人对此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是明明看在眼里,却装作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