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章 独断(1 / 2)

秦吏 七月新番 3466 字 13天前

“你以为,商君变法是为了什么?”

咸阳宫大殿内,隔着陛上的一排排火烛,秦始皇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扶苏。

每个公子王孙,成年前后,都会有师、傅教授知识,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太史令胡毋敬曾对他们讲述秦国的往昔,那段筚路蓝缕的历史,扶苏自然是清楚的。

“禀父皇,昔时我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外患不绝,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孝公继位后,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故颁招贤之令,使商君变法,自然是为了富国强兵……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富,国以富强,故百姓乐用,诸侯亲附。”

秦始皇颔首:“嗯,富国强兵,你只说对了两点,但还有一点漏了。”

“那便是集权,集举国之权,操持於君王之手!”

秦始皇说道:“权制独断於君则威,断於公族、庶长、卿大夫,则就会出现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屡屡被弑之事。不说秦之变法,魏、楚之变法,亦都是打击公族,削弱封君,彼辈不除,便是贫国弱兵之道。故商君变法,做的事便是将秦之贵公子绳之以法,并使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只有大权独揽於君,秦才能专心耕战,一意东出!”

扶苏点了点头,同时忽然发现,今日的秦始皇,居然极其耐心,居然会与他说这么说。

问题又来了:“你以为,先君惠文王杀商鞅而留其法,又是为了什么?”

扶苏应道:“听闻是惠文王为太子时,与商鞅有隙,继位后,宗室多怨商鞅,商鞅逃亡,后又返回封地造反,事不成,便被车裂以徇秦国,众人皆言,他是作法自毙……”

“就这么简单?“

秦始皇冷笑:“孝公变法时称,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他信守诺言,将商地十五邑封给商鞅,而此时秦的关中之地,集小乡邑聚为县,不过三十一县……便如同朕将整个楚国故地封给某位大臣,你觉得,君臣能相安么?”

“商鞅为秦集君权,诛公族,绳宗室,可变法之后,他却成了最大的封君,足与秦君分庭抗礼,独立为诸侯,当时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弃封邑,退隐告老,第二,便是死!哪怕他未曾得罪宗室,那也是匹夫怀璧!”

商鞅,这个主持了变法的人,实死於他精心为秦国打造的集权之道。

他就是第一个死掉的法家,也是第一个死掉的“秦吏”,但绝非最后一个。

集权,这就是历代秦王孜孜不倦的路,从秦孝公开始,到秦昭王时臻於鼎盛,但后来两代,却被吕不韦破坏殆尽。

那位来自卫国的“仲父”热衷分割君权,妄图让相权膨胀,实现共治朝堂,他在《吕氏春秋》里鼓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还用了一字千金的噱头,加以宣扬……

吕不韦差点就成功了,那些年宗室、外戚势力,也在不断抬头,眼看秦王们的百年集权,就要毁於一旦。

这也是秦始皇,如此恨他的原因。

可就在那时候,秦始皇读到了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让他拍案叫绝!

“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

这话,已经比商鞅的“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更进一步!

秦始皇仿佛找到了知己,大呼:“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等韩非入秦后,秦始皇与之深谈,对何为“君道”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能使君王集权之术便是道,君贵独也,道贵一也!”

统一,独断,这就是秦始皇施政的基石,为了统一,他绝不分封子弟,坚持郡县制,为了独断,他不断打击丞相的权势,昌平君之后的隗、王二相,不过是盖章用的戳子,以及好看的礼器,等到了李斯、冯去疾,亦毫无为相者的尊严,秦始皇说换就换。

秦始皇踱步到跟前,他与扶苏的身高差不多,但戴上冠冕后,就显得更高。

这是十年来,秦始皇第一次对扶苏说这么多话。

因为皇帝认为,过去的扶苏,连知道这些事的器量都没有……

至於现在?呵,在所有父亲眼中,儿子永远是“不成器”的。

哪怕我们成长再多。

他摇头道:“你倒是学会了投朕所好,读《韩非子》,用里面的事来劝谏,但你,却连朕为何喜欢都不知道!真是白看了!”

秦始皇是骄傲而自负的,他坚定的意志,是使天下一统的直接动力,若无独断,就没有六国人才归秦,没有郑国渠,若无独断,就没有第二次伐楚。

而他始终认为,现在做的事情,东伐西讨南征北战,都是高屋建瓴的决策!

而想要完成这些,且不说长生不死,起码要长寿……

那群屍位素餐的官吏,那批吵吵闹闹的百家,那些鼠目寸光的黔首。

他们关心的只是爵禄高低,蜗角之争,衣食冷暖,怎会看得懂泽陂万世的伟业?

愤恨,不解?无所谓,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於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

他要做的,是不受任何人牵制的、独一无二的、为所欲为的,真正的皇帝!

今日的这场父子局,信息量太多,扶苏有些发怔,但他没有忘记自己今日的目的,为喜开脱。

“但这,与父皇惩处喜,并无关系啊……”

“你还是不明白……”

秦始皇有些失望,他负手返回陛上:“既然汝等一直与朕说法,那朕便对喜以法论处。”

还不等扶苏高兴,秦始皇便道:“你说喜当以越职论罪,那诽谤罪呢?”

论对律令的了解,扶苏怎可能比得过秦始皇呢?那可是他在手边把玩数十年的东西啊。

秦始皇将那封害他吐血的奏疏扔到扶苏脚下,让他自己看:“这些话,句句皆是诽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