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章 除天下之大害(1 / 2)

秦吏 七月新番 4480 字 13天前

镐池位於周朝旧都镐京旧址附近,如今已看不到赫赫宗周的城邦,只能见到游荡在残垣断壁的麋鹿,以及一片金黄的黍粟,站在池边一座废弃的水磨房顶,还能瞥见远处正在动工的阿房宫,十万人在那辛苦劳作。

夜色将暮时分,四个黑影先后靠近这废磨坊,他们在池边碰头,又摸进磨坊中,却见里面已等着一个人,借着入夜前最后一点光,能看清楚,这是秦墨巨子程商的大弟子:适林。

“适林,黑纸鸢是你发的?”

四人中领头的人有些跛脚,名为杨毅,他掏出怀中的黑色纸鸢,夹在两指之间。

纸张颜色黑褐,是以特殊方法所制,其折叠之法十分特别,只有知晓的人能一个步骤不差地折对,乃是墨家中,少壮派相互联络聚会的暗号。

不必奇怪,墨者本就是一个结构严密的组织,曾一度拥有令诸侯侧目的强大武装,人数虽少,只有一百八十人,但顶不住科技先进啊,且皆能为墨家的理想而战,可使赴火蹈刀,死不旋踵!

后来,墨家虽然分裂衰败,不再是显学,但在雍州大地扎根的秦墨,依然保留了严明的纪律性,随着近年秦墨内部分歧日益严重,看不惯巨子程商无作为的少壮派,又效仿古道,开始了秘密结社。

“不错,是我所为。”

适林的表情有些痛心:“前日,我送三位被发往岭南服苦役的师兄弟至灞桥,今日方还,二三子让我送的衣裳,我已交给他们了。”

原来,三月中旬时,墨家被少府要求,派人去骊山陵,提供先进技术,帮助工匠解决工程上的难题:据说骊山陵已修筑到关键的地宫,深度已下达三泉,又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并令匠制作能机关弩矢……

这些不可思议的设想,需要墨家的技术使之实现。

但帮君主构筑陵寝,这与墨者的理念相违背,子墨子的十大道义里,节葬和节用,可是极重要的。

虽然巨子程商决定遵从少府之令,派弟子去协助,三那三名弟子到地方后,惊讶於骊山规模之大,耗费财力劳力之多,已远远超出了墨者能容忍的底线,商量之后,拒绝合作,决定要效仿墨子的高徒高石子,为义背禄……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骊山陵的副监赵高故意将事情弄复杂,

问墨者们:“是陛下法令大,还是墨经之义大?”

三名墨者虽然固执,却也不傻,闭口不言,但还是被赵高拘捕,报予秦始皇,说墨者认为朝廷无道,不提供技术,秦始皇哪会管这种小事,又一挥手,令廷尉处置。

最后,三人判了和喜一样的刑,发配到岭南做司寇,因为昌南侯刚刚和秦始皇请求,番禺将建造一所造船工坊,需要墨者和工匠协助……

在巨子程商看来,这已是他几度找廷尉、少府理论后争取到的减刑,但秦墨中的少壮派们,却不这么认为。

“真是是好样的!”

杨毅跛着脚走到石磨边,一拳砸在上头,咬牙道:“子墨子曰,万事莫贵於义!背义而向往俸禄的人很多,拒绝俸禄而向往义的人很少,三人虽远行,却无愧於墨者之名,只是巨子也太过软弱了。”

言罢抬起头:“适林,程巨子乃是你授业夫子,你怎么看?”

“吾等皆不满巨子,否则也不会相互联结,欲有所作为了。”

经历过师兄弟无辜流放的事后,适林却是大彻大悟,眼中不再有迷茫,对四人道:

“我今日约汝等来此,正是有一件事要与二三子商议!”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五人只能挤在一起,低声细语。

适林道:“子墨子在《兼爱》里说过,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敢问二三子,在一统之前,天下之害,孰为大?”

杨毅说道:“那时候的天下之害,自然是大国攻小国,大家乱小家,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

适林道:“然也,造成这种种的,乃是天下七分,诸侯争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相互贼杀。天下定於一,若能完成兼并,变七国为一国,则纷争必能消弭,为了实现‘尚同’,吾等秦墨不惜违背‘非攻’之义,助秦一天下……”

这个过程是血淋淋的,适林和在场四人,除了杨毅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外,其余皆是战争遗留的孤儿,他们知道,统一付出了多大代价。

而出於对自己违背“非攻”的愧疚,秦墨收养了无家可归的他们,抚育长大,教之以墨经。众人对墨家的认同感,远甚於秦。

“可如今呢?诸侯已灭,列郡县而废封建,但征战仍未消弭,昔日七国之人相互怨恨,百姓依然贫苦,朝不保夕,但朝廷却越发奢靡,苛捐杂役,使天下沸腾。”

适林扫视众人,用力地问道:“敢问二三子,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

四人张了张嘴,但都未说出来。

“不敢说?”

适林笑了:“那我替汝等说!”

他腾地站起,跳到了磨盘之上,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用极力压制的音量道:“当今之害,莫大於人君者之不惠也!当今之害,莫大於陛下之骄固暴虐也!”

“秦始皇帝,他,就是当今天下之大害!”

……

此言如同惊涛骇浪!席卷众人的心胆,哪怕对朝廷有怨言,但碍於皇帝多年来竖立的权威,从未有人敢说出口过。

但他们,毕竟是被孟子骂作“无父无君”的墨者啊!在秦朝体制内部,最该想明白这件事的,除了墨家,还能有谁?

短暂的沉寂后,一个许多年前,被前任巨子“唐夫子”从邯郸废墟里救下的孤儿赵尹,大着胆子问道:“敢问适林,这当今之大害,该如何除之?”

适林的回答,再次惊起一层浪。

“当诛之!”

“啊!”

纵然有所准备,四人亦不由后退了几步,有人立刻趴在窗户边,心虚地看看外面,生怕被偷听,那他们就死定了。亦有人贴着墙,不知这时候该不该开溜……

秦律,听到谋反之言不报官,是要株连的!

但适林却咄咄逼人,继续说着这些每个字,都足够他五马分屍,三族夷灭的大逆不道之言!

“曾经有儒生质问子墨子,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

“子墨子说,这不叫‘攻’,而叫做‘诛’!”

“儒生认为,诛是上罚下,以下犯上则叫做弑。但吾等墨者不然,只要是惩暴罚不义,便是诛!”

墨家的诛,与等级高低无关,而是正义对不正义的惩罚。

低贱的黔首刑徒,面对诸侯将相的苛暴,奋而诛之,亦是正义!

也难怪,同样赞同“诛一夫”的孟子,一定要和墨家的诛暴撇开关系,骂他们:“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在墨子死后,墨家分裂,各个派别教义有所偏斜,其中就有一派“侠墨”,他们布衣粗食,扶危济困,诛杀酷吏,消灭暴政,希望兼爱的光芒,能够普照苦难的大众。

但理所当然,这一派受到了诸侯的打压,亦遭到墨家其余派别抨击,很快就消亡了。

然而,今日,诛暴的大旗,却被一个秦墨的年轻弟子再度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