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出三峡,流过九曲回肠的荆江后,开始泛滥,变得江湖混沌不分,造就了云梦大泽。
云梦泽,其大体范围东到后世武汉以东的大别山麓,西至鄂西山地,北及大洪山区,南缘大江。东西约在九百里,南北不下五百里!
当然,九百里云梦并非全是湖面,而是水陆犬牙交错,沼泽、山地、湖泊、森林、草原,应有尽有,若是外地人来此,定要迷路,在其间穿行,就好比红军过草地般艰难。
但对於土生土长的南郡人、安陆人而言,云梦泽就是他们讨生活的地方,每年少不了入泽捕鱼狩猎。两年前设立武昌营时,黑夫就派人以寻找合适粮道为由,探明了泽中大小路径,并画成地图。
此刻,三千人跟着向导,在云梦大泽中行进,拨开茂密的芦苇,踩踏到处都是的狗尾巴草。
土地低洼潮湿,天空笼罩下尽是沙洲和沼泽,道路时而消失在野草和湖水间,过了一里地才再次显现。若非向导熟络,他们一定会迷路,地面很软,有些地方,必须用戈矛远远试探,确保可以立足。
这种地形,行军速度快不起来,休憩时,黑夫不由对一旁的儒生陆贾自嘲。
“也多亏了是云梦泽啊,吾等才能匿身於此而无人发现,毕竟此泽在春秋时,便是出了名的藏污纳垢之地!”
陆贾不是卫道士,当即笑道:“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每年开春,的确有不少少男少女在此野合。下臣听闻,楚国若敖氏的子文,就是在这片泽中出生的?”
“没错,子文算是吾等数百年前的同乡,那时候安陆还叫郧邑。”
黑夫不由想起十五年前,破获的那起若敖氏墓葬被盗案,利咸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若敖氏的悠久历史。楚相令尹子文因为是私生子,竟被郧人遗弃在这片大泽中,却有母虎哺乳,因此得活,遂又捡了回去,取名“斗谷於菟”,意思是:喝老虎奶的孩子。
你别说,黑夫他们还真在云梦泽里看到了老虎,远远看着三千人行进,更有犀兕麋鹿成群结队,从沼泽旁奔驰而过……
陆贾不失时机地拍马屁:“君侯在云梦泽中穿行,颇有楚王在此游猎之态,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之嗥声若雷霆,真是壮哉!下臣可否为君侯暂作史官,记述此事?”
黑夫不置可否,心中却暗笑道:“记吧,再过几天,你还得把武昌首义的全部经过都记录下来,这可是后世学子历史课必考的重点……”
……
玩笑归玩笑,等抵达预定地点休憩时,黑夫招来众人,开了一个战前会议。
“吾等的行军路线,其实就是春秋时,楚昭王一行亡走云梦的路。”
伍子胥与孙武合力破郢时,楚昭王一行秘密出逃,西涉沮水,南渡大江,逃到了云梦泽深处,还遭遇了群盗,差点丢了性命。
如果说私生幽会是“污”,那群盗,就是云梦泽持久不变的“垢”了,从春秋到秦,泽中亡人盗贼一直是地方隐患。
这一路走来,黑夫一行人没少遇到匿身於云梦的群盗,运气好的,远远看见他们就逃了。
运气不好的,简陋的营地安在必经之路上,被东门豹率领的前哨撞上,一通猛攻,群盗泰半被抓,垂头丧气地跪在道旁等黑夫发落。
黑夫纵马上前,他看到,这些“群盗”居住在野草丛中,泥土与茅草搭的房子里,其中有男有女,甚至还有老人孩子,衣衫褴褛,面容消瘦,肮脏不堪,都在兵卒戈矛底下瑟瑟发抖……
他们是亡入泽中的逃民,深知一旦被官府抓获,会面临怎样的残酷惩罚!
面容黝黑的将军,骑着高大的战马,从跪地俯身的人群前行过时。
骏马钉着马蹄铁,打着鼻息,将军鶡冠甲衣,威风赫赫。
一个躲在母亲怀里的四五岁男孩忍不住,哇的一声被吓哭,他的大父和母亲很焦急,轻声哄劝,但当黑夫眼神瞥向小男孩时,他哭得更狠了!
“是饿了,还是怕我?”
黑夫道:“将戈矛挪开,别吓着他们。”
威武的将军下了马,让人将其牵走,又掏出一兜糖,递给孩子的大父、母亲。
“给他吃块糖吧,我家孩子哭时,一块糖就哄乖了。”
黑夫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若是不行,那就两块。”
亡人们目瞪口呆,愣了半响后,那孩子的大父才取了点糖,往孩子嘴里塞了一块,他立马不哭了,鼓着腮帮子吮吸。
紧张气氛稍缓,黑夫盘腿坐在草中,一点架子没有,用土味十足的南郡方言问亡人们的籍贯,过往,得知他们多是南郡人,还有不少是州陵、沙羡、鄂地的。
“泽中多猛兽,为何还来?”黑夫明知故问。
那个瘦削男孩的大父,见黑夫没有杀他们或抓走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将军,猛兽虽恶,却不若徭役之苦啊……”
的确,亡人赤贫得一无所有,但也十分自由,不必承担县乡编户们沉重的劳役赋税,云梦泽富饶,只要有捕鱼狩猎的手艺,他们一日两餐不用发愁。
“在老朽昔日的乡邑,因为戍守岭南不归者,足有百人,但逃入泽中后,为虎豹所害者,不过十人……”
“苛政猛於虎么?”黑夫颔首,泽外的生活,比泽内更朝不保夕。
老人家五十多岁,已经秃顶,说得十分可怜,但黑夫知道,这的确是近几年来,江淮以南各郡的现状。
安陆受黑夫庇护,较为优待,但他只管治军和打仗,抓民夫之类的事,仍是地方官府负责,很少有官吏能像前段时间因为“纵囚”罪被发配岭南的县令盖庐一样有仁爱之心,反而是苛税越多,越得赏识。
所以也别怪一些县的黔首,被逼无奈之下,举乡逃入山林沼泽为盗了。
汉魏之赋,唐宋诗词,一写到云梦泽,说的多是奇珍异兽,壮丽景色,但可有一位诗人记述过,这群可怜人?
“九百里云梦中,这样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黑夫了解这些“群盗”的情况后,若有所思,让传令兵将自己的话告知众人!
“父老们,本将知道,汝等多是良民黔首,只因难以忍受苛政重税,才不得已逃入泽中,求一条活路。”
“但秦律之中,有《捕盗律》《贼律》《徭律》《戍律》等篇,皆言亡人必捕,一旦捕捉,将按逃亡、将阳罪论处,髡发降为刑徒!”
此言一出,这数百亡人皆骇然,他们最怕的便是这种情况!
“但!本将承诺,在今年插秧结束后,一直到水稻扬花前,出泽投官自首者,可赦汝等无罪。”
“不管是因为逃避赋税徭役遁入,还是杀过人,行过窃,一律勾销,均可大赦!”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感到不可思议,赦免?在重刑的大秦,这是众人十年来,听过最离奇的话了。
方才那孩童的大父讷讷地说道:“这律令,官府说是皇帝定的,将军你……能改皇帝的律令?”
“皇帝也会有打盹犯错的时候。”
黑夫语不惊人死不休,笑道:“更何况,人既已逝,有些苛责的律令,沉重繁多的赋税田租,早该改改了!”
他大声宣布:“本将可以放了汝等,且替我将此事告之於泽中亡人、群盗,让所有人记住时间,插秧到扬花之间,切勿错过这大赦的好机会!”
插秧,是在三月份,水稻扬花,则在六七月份,时间足够多,而那时候,黑夫相信,自己的“举大计”已成功,起码控制了南方诸郡县……
黑夫纵马离开,似是这数百人领袖的老者大声问道:“不是不相信将军,敢问将军名氏?”
黑夫的话,伴着三千兵卒重新上路的踏步声传来。
“我是皇帝册封的‘武忠侯’,觉得拗口的话,只需记住,我叫黑夫!统帅的是南郡子弟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