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骑乘着马,经过亭外路边,那樽木雕的“天狗”依然屹立在此,只是其头部被摸得光滑鋥亮,据说是因为黑夫亭发达了,县里人传闻,过来摸摸这狗头可以沾沾福气……
“老伙计,没变的,也就你了。”
黑夫也拍了拍它,笑着摇摇头,继而进了亭舍。
因为举县强迁,连亭舍官吏都不放过,所以这座亭的人也罢工了,逃的逃,走的走,里面空落落的,如今已被东门豹带人占领。
大概因为是“黑夫故居”的缘故,这很得县里关照。亭门刷过漆,黑红相间,衬得墙格外白,迈入结实的院门后,前后两个院子也已修葺一番,十分崭新。
“小陶和亭父当年就常坐在这闲聊,盯着路上情形。”
黑夫指着门口两塾对东门豹道,旧日的老兄弟们,如今都成了黑夫举事的中流砥柱。
东门豹也十分感慨,指着用上好石块砌过一遍的院内道:“当年这还全是土,我常与亭长在此习五兵。”
过了两塾,进了院子内,黑夫还特地进了左侧房间,这是茅厕,他在里面撒了泡尿,侧过脸,还能看到拘留人犯的犴狱,里面阴暗狭小,还有一股难闻的骚味。
黑夫露出了笑。
“等抓住了冯敬,我要将他关在这!”
黑夫早在举事当日,就打发了季婴回安陆来,与卜乘等人建立了联系,并安排人混入县城的迁民之中。
如何对付冯敬,他已有了计划!
“虽然吾母、兄及家眷俱在城中,但我并不担心他们安危。”
因为冯敬,好歹是黑夫的熟人,对此人的脾性,黑夫十分了解。
“冯敬是一个心里自矜无比的贵族,也是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一边说着,黑夫一边朝后院中间竖立的小亭楼走去。
亭楼高三丈,顶部呈斜尖状,里面还有上下亭用的梯子,梯阶三尺,亭楼二层有垄灶,可以点火生烟……
它原本是用来给县城那边发出警告,但现在……
“点烟罢。”
黑夫淡然下令,随后将一切交给东门豹等人,便自顾自去后院自己昔日的房间里睡了个午觉。
在沙羡大吃大喝之后,黑夫已不眠不休数日,在这张略嫌硬的榻上,他做了个梦。
梦见黔首黑夫形单影只,走在云梦泽畔,梦见那个一个“黑夫”的小亭长,彷徨起安陆……
好在一路攀爬,初心却从未变过。
终於,他来到了人生的拐点。
成败,在此一举!
等半个时辰后,黑夫打着哈欠出门时,湖阳亭外,除却随黑夫乘舟北来的五千人外,又多了六七千人,他们或直立,或盘腿,甚至有躺着的,兴致勃勃,噪杂议论,将田野、道路、草地站得密密麻麻。
下到十四岁的黄毛孺子,上至六十岁的秃顶老汉。
整个安陆县,还没被官军抓走的男丁,都集中在这!
黑夫点了点头,没戴孝,反而给自己的头顶,系上了一抹鲜艳如血的赤帻!
安陆人,认识这地方,明白这标志。
年轻点的人,更能说出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个故事。
湖畔擒贼、盲山里案、盗墓案、楚谍案、修公厕、兴水利……
他屡屡升爵,终至彻侯之位!
世人皆言他死了,朝中奸臣都希望他死了,可实际上,他还活着!
不用多说话,黑夫在拴坐骑的天狗雕塑前骑上马,微笑着走向人群。
“亭长?”
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朝他呼喊,似乎是曾跟随过黑夫的亭卒鱼梁,他揉了揉眼后,连连作揖,泪流满面:
“没错,是亭长没错!”
接下来,见过黑夫的人也齐齐响应。
“是武忠侯,还有两年前离去的八百安陆子弟,卜乘说的没错,君侯当真复生了!”
众人全体向黑夫欢呼,向他痛哭流涕,诉说这些日子受的苦,而叫法却各不相同:
有人喊“屯长”,有人喊“县尉”,或“司马”,或“君侯”“昌南侯”“武忠侯”。
诵喝声逐渐增强,逐渐蔓延,逐渐膨胀,最后直冲云霄!
响亮的合声吓到了黑夫的坐骑,这匹秦始皇所赐,来自西域,被黑夫取名“的卢”的龙驹没经历过这么多张嘴在近处对自己大吼大叫。
它冲疑着往后退去,摇晃着脑袋,甩动着尾巴。
但黑夫踢了马刺,驱使它向前,走入这数千热泪盈眶的乡党中间。
此时此刻,他们都朝他拥来,推推搡搡,磕磕绊绊,向他伸手,向他跪拜,想要触碰他的指尖,抚摸马的鬃毛, 或被他腰间的剑鞘扫过头顶……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的人,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黑夫默念着这句话,决定此志绝不偏移!
黑夫成了这片汪洋大海的中心,他先是骑着马疾走,然后小跑,接着如风一般,沿着那条熟悉的道路飞驰,任由赤帻在身后飘荡!
万人景从,追随黑夫转战云梦泽南北的短兵亲卫,在武昌营和安陆重获自由的兵民们,大伙拿着自带或分发的武器,随他向前,向安陆城走去!
当这支庞大的队伍抵达安陆县城外时,应和着湖阳亭的烽烟,一片混乱的县城内,也有一道浓烟,腾空而起!
……
PS:复生故事出自:《左传》《墓主记》《泰原有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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