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月底,砀郡陈留县(河南开封陈留镇),高阳里。
微暗的屋舍,一个年纪六旬,头发半秃的老者正在煮酒,铜釜下是燃烧的木柴,釜内的酒正慢慢升温,室内酒香四溢,老者不由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用食指抆着口水,准备痛饮一番……
就在此时,门却被推开了,一个四十余岁的壮年侠士卷着寒风,匆匆步入里中,高兴地对屋内正烤火煮酒的老者道:
“兄长,我有事要对你说!”
自称为“高阳酒徒”的郦食其却浑不当回事,招呼弟弟郦商道:“阿商,你来得正好,此酒已烫,来饮了解解寒。”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
郦商一把将郦食其的酒觞夺了,说道:“兄长终日沉溺酒肉,莫非不知,这天下已大乱了?”
“我当然知道。”
郦食其摇头晃脑,搔着好些天没洗的油头道:“老夫不必出门,却能知天下之事,远的南郡之变不提,近几个月,不就是那所谓的北伐军到颍川转了一圈,让王贲不得不退兵,而楚国的项籍已取淮阳……淮阳与我高阳里之间,就隔着一个阳夏县,阿商,我知道,你早已想去投楚军许久了。”
他板下脸道:“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郦商是魏地轻侠,被秦律约束了这么多年,早就不耐烦了,近来天下大乱,关东尤其混乱,除了不时逼近的“南方叛军”“楚地群盗”,更有许多小毛贼乘火打劫。过去十几年高压政策下的律令秩序已荡然无存,官府自保无暇,各地氏族势力只能聚众自卫。
郦商便靠着昔日的威名和好勇斗狠的性格,成了本乡年轻人的首领,聚众数百,自制兵刃甲胄以保乡里安全。
但在郦食其劝说下,郦商也没公然反叛,所以陈留县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郦商等人在县东割据。
这郦商是有些志向的,早不甘於做一乡之侠了,对在中原大杀四方的楚军,很是动心,曾想派人去投靠,引楚兵入陈留。
但郦食其却阻止了他。
“楚人极看重地域籍贯,我去了以后,绝不会得到重用,只会遭到楚将排挤。”
郦商最初有些不信,直到上个月,项籍猛攻砀郡首府睢阳(河南商丘),砀郡守、尉坚守不出,项籍遂令部下继续围城,他则西击襄邑(河南睢县)。
然而,项氏少将军在楚地望风披靡的名头,在魏地却不怎么管用了,襄邑亦坚守不下,项籍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攻下,且损失不小,他竟一怒之下,下令纵兵屠城,将协助秦吏守城的全城百姓,皆阬之!
几千人啊,就这样成了楚军的剑下鬼,这件事让不少观望的魏人震惊不已,连郦商也收回了想去投效的脚步,乖乖听老哥意见,再观察一段时间。
但近来获知的一个消息,让郦商再度激动起来。
“这次不一样。”
他对郦食其说道:“张耳回来了!“
“哦?”
郦食其抬起饮酒过度的浑浊眼睛:“是当年闻名中原的大侠,外黄令张耳?”
“没错就是他。”
郦商说道:“我听说,张耳这些年一直藏匿在淮阳,他得了楚国的支援,带兵从襄邑北上,经外黄(河南民权县),下临济(河南封丘)!”
临济也是中原的大城市,眼下砀郡兵都在睢阳与项籍鏖战,张耳竟不费吹灰之力,靠武臣手下的两千之众夺取了此城。
“外边的人都在传,
张耳在临济找到了宁陵君公子咎,立为魏王,眼下张耳已被封为外黄君、魏相,武臣为将军,正攻城略地,欲复兴魏国呢!” 说到封君为将相之事,郦商眼中闪着光,言下之意是:张耳是魏人老乡,又已复辟魏国,我这下可去投他了吧?再不去,就晚了。
但郦食其却摇了摇头:“我不看好这是所谓的新魏国。”
郦商有些不高兴:“吾等不也是魏人么?”
郦食其笑道:“你知道卫国么?”
“卫国的土地,便是现在的东郡,卫昭公时期,三晋强盛,而卫如小侯,成了魏国附属。到了嗣君时期,卫国屡屡割让土地予魏,只剩下濮阳,而卫侯贬号为君。怀君三十一年,朝魏,魏囚杀怀君,魏更立嗣君弟,是为元君,元君为魏婿,故魏立之。”
“现在的魏与楚,就譬如昔日的卫与魏。依我看,临济之魏,不过是楚人的傀儡,欲将魏地豪杰聚集在一面旗帜下,好为楚国所用。魏国的军权,在那楚人武臣手里,项籍屠襄邑,魏咎敢放一个屁么?事后楚国若强占了宋地,张耳敢拒绝么?”
“阿商,为兄可不想让你傻傻地去为人填了沟壑!”
郦食其分析利害,郦商却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吾等就继续在高阳里耗着?”
郦食其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乱世里,与其急匆匆起兵站队,不如多看一会,这数月来,我也好好观察了一下天下起兵的众人,但他们皆泛泛之辈,握齱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
郦商惊讶於兄长眼光如此之高:“张耳、项籍亦如此?”
郦食却盯着釜中已然沸腾的酒,好似天下豪杰皆在其中:“张耳虚名无实,非英雄也,项籍虽血气方刚,然好因怒兴兵,襄邑之屠,本来轻易可下的魏地,便难以攻取了,哪怕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也只是一猛将匹夫,非成大事者也。”
郦商乐了:“若这二人也入不了你的眼,那兄长觉得,这世上,谁能成大事?”
郦食其将酒觞抢了回来,满饮一口,闭目回味道:“南方的那位武忠侯,虽高举义旗,实则行事无耻,蓄谋多年,倒挺对老夫胃口,像是个干大事的人!”
……
在郦食其口中“非英雄也”的张耳,此刻正在户牖乡,悼念十多年前,丧命於此的亡妻黄氏……
虽然早就更名改氏,另娶了妻子,但张耳来到此地,回忆往昔,依旧伤心不已。
“我曾为信陵君门客,但在公子逝世后,微末无行,穷困潦倒,又在大梁杀人,只能脱籍亡命,流落到外黄县藏匿。”
“吾嫡妻黄氏,外黄美人也,却不嫌弃我贫贱,委身於我,又动用妻家财富,为我脱罪,助我扬名张目,张耳能成为外黄大侠,魏国名士,贤妻之功也!”
只可惜,外黄城破之时,黄氏带着张耳第一个儿子张敖,来与他攀过亲戚的户牖乡张氏避难,却被张氏出卖给了贼秦吏黑夫,最终黄氏自杀,张敖被擒,又成了引诱周市、陈余的诱饵。
那天杀的黑夫,就这样用魏地武卒义士的血,染红了他的印绶,踏着六国豪杰的屍体,踏上晋升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