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郡,乌氏县,连绵的山体岩石呈暗红色,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故而被人称为火石,又好似鸡头顶上的冠,又名鸡头山。
大秦新晋的关内侯乌氏倮家,就位於鸡头山下的原野上,火红色石头搭建的壁垒,高耸砖墙上藤蔓已枯,周围有全副武装的骑从巡视,是乌氏家族的徒附。
站在戎楼之上,身材臃肿的乌氏倮目送一队扈从护送某位神秘客人远去,露出了一丝冷笑。
“父亲,那章邯来此,所为何事?”
乌氏倮有二子,一名乌廷,一名乌芳,入秦多年,他们的衣裳饮食早已中原化。
方才乌氏倮屏蔽旁人接见了朝廷在逃的通缉犯章邯,二子不免心怀疑虑。
“山里的狼嗅到鲜血味道就会出洞,汝等以为,章邯能来做甚?”
乌氏倮摆了摆手,在案几边盘腿坐下,章邯来得急走得也急,羊肉才刚烤好送来,里面加了不少从岭南不远千里贩来的香料,喷香扑鼻。
“可惜啊,章邯没口福。”
乌氏倮用小刀割着烂熟的羊肉往嘴里放,一边说道:“他来是想提醒我,要小心,我庇护他与黑夫长子的事,恐已被咸阳知晓!”
“啊!”乌芳年轻胆小,闻言不由大惊。
乌廷倒还算冷静:“我家眼线遍布塞内塞外,咸阳也有不少仆役经营牛马,身居市肆,日夜传递消息回来。虽说前段时间,有人泄露了黑夫长子的行踪,招致咸阳使者来寻,但我家及时通知,让他们立刻转移,并未被抓啊。”
乌氏倮啃着羊蹄:“章邯虽未明言,但我猜,这桩事,是公孙白鹿说的。”
乌芳大怒:“这贼子,过去可没少收我家钱帛,父亲,不如派人去将他杀了罢!”
乌廷摇头:“不可,我家势力在长城沿线,可伸不到义渠城中,再说,咸阳使者虽至北地,但要动乌氏,却必须回报咸阳,一去一回起码两月,此时去杀公孙白鹿,岂不提前坐实了吾家之罪?”
乌氏倮开口了:“汝等不觉得奇怪?公孙白鹿被黑夫倚重,后又成了章邯亲信,章邯出事时,义渠白狼都跟着跑了,公孙为何不随之出奔?”
乌芳道:“是因为他……贪图官位?”
乌廷则言:“恐怕是碍於族人众多,不敢出奔罢?”
乌氏倮笑道:“汝等当知公孙、义渠两家往事,他们的大父,本是宣太后与义渠君所生二子……”
“公孙白鹿的大父耻於戎族身份,遂更改户籍,自认为是夏子,穿夏服,说夏言,改氏公孙。”
“义渠白狼的大父则不然,他就是要做戎人,继续以义渠为氏,辫发戎服,披发左衽,带着族人迁徙畜牧,食肉饮酪。”
一个茎结出了两个果,也代表了北地的两种生活方式,这在北地郡人尽皆知的事,在乌氏倮眼里,却有不一样的解读。
“公孙义渠两家看似争斗了数十年,三代人,可依我看,不过是明面为敌,暗中相互庇护。”
“比如嫪毐之乱时,关内戎人君长多奉嫪毐矫诏,起兵响应,围攻蕲年宫,义渠白狼之父也参与其中,而当时公孙白鹿之父却坚决拥护始皇帝。”
“叛乱平息后,始皇帝大肆清算嫪毐之党,义渠氏遭到重创,几乎灭族,是公孙氏拉扶了一把,这才让义渠白狼幸免於难。”
总之,这两家往往会做出不同选择,为的就是不管哪家得势,都能庇护另一家,相互帮扶,在这艰难的世道延续下来,
不失为一种生存智慧。 “故义渠白狼毅然随章邯出奔,义渠氏的牧场、族人、牛羊,就被公孙全盘接收。看似吞并,实际上,谁知是不是代为照料?他日若胡亥败亡而黑夫掌权,义渠又能反过来庇护公孙。”
再阴暗点想,公孙白鹿或许还是个双面间谍呢,一边向咸阳举报黑夫之子行踪,一边又奉章邯之命,想拉乌氏下水……
“父亲的意思是,此事或是章邯谋划,就是想将父亲逼反?”
乌芳气得发抖:“这章邯,我家好心庇护於他,他却恩将仇报,做出这种事来,父亲,我这就带着骑从,去将他抓回来!”
“糊涂,父亲若有杀心,章邯还能活着走出乌氏堡么?”
乌廷斥责了弟弟,说道:“父亲,事已至此,不论作何弥补,也无法再取信於咸阳,我家,是否要效蜀郡守,起兵响应北伐军?”
作为家中老大,乌廷往返於咸阳与北地间,对东方战局十分关注,依他看,这秦廷遭到北伐军与复辟的六国围攻,确有大厦将倾之势……
再者,乌氏与黑夫关系一直不错,羊毛、红糖贸易更托了他的福,才有今日之盛。
“章邯也如此劝我。”
乌氏倮吃饱羊肉,打了个嗝:“但蜀郡守之所以举兵,是怕黑夫派兵入巴蜀,乱了他治下郡县,不如直接投靠,反正战火一旦烧到汉中,咸阳便再难派兵入蜀中讨罪。此外,他也图立国家之主的大功,战后能坐上彻侯丞相之位。“
“但北地不然,关中之兵旬月可至,乌氏虽有族众千余,更能号召胡戎部族,但也不是官军的对手,再说,我起兵,图什么呢?”
能做到天下第一富贾,还没被朝廷割韭菜,乌氏倮有他厉害之处,对自己的定位尤其清晰。
“乌氏倮,只是个低贱的戎人商贾,蒙始皇帝恩宠,这才能比封君之位,得与文武百官一同朝觐,又通西域,开塞北,为国贩卖丝糖,富至数万金,我对地位、财富,都已无所求。”
“吾所求者,唯有乌氏能世享富贵,起码富过两代人,如此而已……”
三代?那得看孙子贤肖与否,不强求。
总之,乱世来临,有人不满现状揭竿而起,但乌氏倮,却是最渴望维持现状的人。
只可惜,在独木上找平衡着实不易,这两不得罪的状态,还是被打破了。
章邯不甘心一直雌伏,要逼乌氏倮做选择!
乌氏倮嘱咐两个儿子道:“事到如今,章邯那边我不能当面拒绝,须得欲拒还休,让他求着我,盼着我。”
“但也不能学寡妇清之子巴忠,悍然起兵反叛,最后落得一死,妻子落到他人之手,万金之财全作了嫁妆,便宜了黑夫这厮。”
“吾等只需赶着牛羊,带着族人僮仆,出走塞外,去贺兰山下,长城沿线大军已三去其二,剩下的人仅能守烽燧关隘,咸阳就算想捉我问罪,短时间内,也难以发兵来击。更何况,我在塞外,也有朋友……”
“且在草原上晃荡个一年半载,保存财富族众,观形势之变,流血的事,交给那些想虎争天下的人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