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皇帝猜忌我家?”
听李斯如此一说,李於大惊骇然。
但李斯看向马车之外,似不想继续说这件事,李於只好转而道:
“父亲,公子高自从先皇崩逝后,一向谨小慎微,不敢迈出家门半步,只躲在院子里挑肥种菜,二世皇帝为何欲置之於死地?”
“皇室自与寻常人家不同。”
李斯抚须道:“公子高是皇次子,朝中群公子之长,先皇在扶苏出奔后,一度曾想立他为嗣君……这便是罪,足以万死!”
“今上乃始皇帝少子,若非扶苏出奔,公子高拒不为帝,本不当立。於是,二世皇帝虽是堂堂正正奉遗诏继位,但一直忐忑不安,为安己心,连扶苏次子都要缢死殉於骊山,岂会放过颇有贤名的公子高?”
李於了然:“所以公子高,才是冯氏一案的根源?”
李斯道:“不错,今上早就想对他动手,只苦於没有借口。恰逢江州城破,黑夫施展离间之计。蜀郡已投黑夫,蜀中兵塞葭萌关,剑山险峻,连猿猴都过不去。黑夫又遣偏师入汉中,取西城,堵米仓道。道已绝,巴蜀的真实情形根本传不到关中,於是冯劫究竟是死是降,遂成了谜,冯去疾是百口莫辩了,再牵扯上公子高……”
“於是,善於揣测上意的赵高,遂极力将案情扩大,以冯劫牵扯冯去疾,又攀扯公子高,为今上除去心中的刺,好让今上更加信赖他,以达到权倾内外的目的!”
三言两语,便将此案拨云见雾,扒拉得清清楚楚,不愧是曾经断案如神的李廷尉。
李於皱眉:“但冯去疾一向德高望重,他若无辜被杀,恐怕关内关外的秦吏士卒,皆会寒心啊,陛下为了除去没有实际威胁的公子高,却要搭上对大秦忠心耿耿的冯氏,当真值得么?”
他有些想不通,如今大敌当前,黑夫一旦入关,到那时不管谁身居高位,都会被清算,这种情况,不该一致对外么?
李斯冷笑:“今上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
总之,那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始皇帝也是病糊涂了,或者是没得选,竟以此子为嗣君。
“而赵高此人,狼子野心,昔时为中车府令时,便极擅揣摩上意,先皇多疑,却也极其信任他,不惜下场制止蒙毅法断,救赵高一命。高又勤学书法律令,终得为今上之师,经营多年,终於成势,这资历,谁也比不了。有了今上宠爱庇护,这才有了他今日的擅权擅利……”
或是没了沙丘之谋的负罪感,他坦然很多,大半年下来,赵高是怎样一个人,李斯已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对此人,李斯评价却不高。
“吾儿,你见过一些府邸中的妇人么?妻妾相争,猜度夫君之心,教唆孩童欺压兄弟,善行谗言,勾心斗角,瓜分家产,为了掌家钥匙闹的鸡飞狗跳,施展这些小计,皆是一把好手。”
“但若让她们将这份聪明用在治国用兵上,便两眼一抹黑。”
“赵高便颇似此类妇人,一生的智慧,都用在揣摩上意,争权夺利上了,为政将兵,不过一庸人耳。”
“他大概以为,对付黑夫,有王贲足矣,冯去疾并不重要,杀了他后,再派一今上亲信去前线,也能将转运粮秣,督后军之事做好,顺便还能更好监视通武侯罢?”
“真以为这样,就能轻易抵挡叛军群盗?嘿,此僚自作聪明,今日还故作忠恳,暗中离间我与今上,当李斯真是老糊涂了,
瞧不出来?” 眼看李斯终於说回今日入宫之事上,李於关切地问道:“赵高从中作梗,父亲说陛下已疑李氏,他会不会对我家动手?”
李於有些害怕,他家颇受先皇宠爱,不仅家里儿子多娶秦公主,女儿则多嫁群公子,比如公子将闾兄弟,就是李氏的女婿。
他深怕以胡亥的丧心病狂,杀完公子高,又要对其他公子开刀,李家也步了冯家后尘。
李斯摇头:“赵高还没愚笨到那种地步,他与黑夫不睦,黑夫若入关,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故赵高能顺今上心意,对冯氏和公子高落井下石,却万万不敢动我和王贲。”
李於这才舒了口气,但李斯却反问了他一个要命的问题!
“吾子,你可知道,冯去疾何罪?”
李於吞了下口水:“冯去疾……不是无罪么?”
“谁说无罪,我当他面列举的那八条,看似是功,其实条条都是罪!”
李斯大摇其头,似是痛惜,又似侥幸:“他的罪就是,太过忠实!”
“昔者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今冯去疾之智不及三子,而陛下之冷酷残忍,恐怕不亚於桀、纣、夫差。赵高之阴毒诡诈,亦远胜於崇侯虎、伯嚭。庸主奸佞当朝,而忠臣以忠死,宜矣……”
“所以,冯氏一族,死於忠诚!”
直言二世皇帝是庸主,还拿他与桀纣相提并论,这可是诽谤族灭之罪,李於大惊,掀开车帘看看外面,低声惶恐地说道:“父亲,这……”
“别怕。”李斯笑道:“於儿,汝比汝长兄要聪明,诚如你所言,冯去疾、公子高若亡,群公子必惧而生变,秦吏士卒也皆心寒。”
“世人见今上行逆於兄长、侄儿,不顾其咎。侵杀忠臣,不思其秧。大为陵寝,殉葬万人,已背天和。又食言於百姓,厚赋天下。四者已行,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再这样倒行逆施下去,恐怕连关内都守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