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是横亘在中原大地上的一条丝带,它最初是自由奔放的,传说远古之时,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
那时候的大河,可是号称“九河”的,拥有多条分流河道,从渤海湾北部入海,因为河道繁多而不固定,发大水是寻常事。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洪水横流,泛滥於天下。
据说直到大禹之时,中原的部落在洪水逼迫下,达成了一个联盟,集结了所有部族的力量,才终於驯服了大河,治理了洪水。
从此大河河道固定成了一条,人们称这条黄河河道为“禹河”,河水也是清澈的,有诗为证:”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千兮,河水清且涟掎“,除了商朝时闹过几次水灾外,大体上还算平静。
但平静只是暂时,它永远是不安分的,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这条沉睡千余年的巨龙,苏醒了过来,它稍稍扭动身子,造成了河道偏移,那是有史记载以来的第一次决口:
洪水从宿胥口(今淇河、卫河合流处)夺河而走,东行漯川,至长寿津(今河南滑县东北)又与漯川分流,北合漳河,至章武(今河北沧县东北)入海,这条新河道在禹河之南。
自那之后,河道便固定在了卫地濮阳西边,而随着大河中游人口越来越多,尤其是河东、河南、河内成为天下人口最繁盛的地域,森林和草原被广泛开垦为农田,阡陌相连、村落相望,大河含沙量也越来越多。
这条河道,遂被称之为“浊河“。
大河搬运堆积泥沙形成的堆积地貌,使得其下游每隔一代人,就会发生一次决口,濒临大河的诸侯赵、魏、齐无奈,开始各自修筑堤坝,好在河水决口时挡住水患,让它受阻后去危害对岸的邻居。
这种以邻为壑的堤坝,不考虑全局利益,更使河水游荡无定,水去时固然成为肥美的耕田,大水时至则骤然漂没,下游诸侯深受其害。
天灾不时而至,而人为的祸患,也从此开始了……
“以水代兵,魏国受害最重。”
作为信陵君的孙子,魏无知从小受过极好的教育,魏亡后,他在大河边流亡藏匿,对这条河流的故事耳熟能详。
在张敖决意带三千人去冒险时,他仍然试图做最后的阻拦,对张敖道:“七雄相争,早就有决水以浸敌国者,据我所知,便有四次!”
“第一次是魏惠王十二年(公元前359),当时魏攻赵,而楚国出师伐魏,景舍为将,至於浊河,竟决河水,以灌我长垣以东,水濡数县,死伤数万百姓。”
“第二次是赵肃侯时,齐、魏联合攻打赵国,赵国决河水以灌之,齐魏死数千,只得退兵,大水弥漫数十里,月余方退。”
“第三次还是赵国所为。”
魏无知沉着脸道:“赵惠文王伐魏,在瓠口决河,使得濮阳受灾,水潦百里,因决堤而溺亡者便有八九千人,其损坏的房屋上万所,十万人受灾,不得已迁徙避难!”
至於第四次,更是魏人心里永远的痛:十七年前,王贲派郑国决荥口,筑堤坝,引大河水入鸿沟灌大梁,大梁被灌,导致城内死伤者甚众,大梁城坏,魏王请降。
但万幸的是,因为郑国规划得当,主要就大梁倒霉,其余魏地受灾不大。
总之历史上四次“以水代兵”,对大河的利用,结果都是魏国倒霉。
魏无知是想告诫张敖,若是他决大河以退秦兵,最终受害的仍是魏地。
但张敖从小在秦宫为隶臣寺人,
为人狠毒,对魏也并无太多情感,竟说道:“为何只能被人以刀伤我,而我不能反握其柄,用来伤人?”“这刀也会深深割伤魏国啊。”
魏无知还是希望张敖打消这主意:“过去诸侯以邻为壑,河水难治,自从秦始皇一天下后,派郑国沿河巡视,拆毁了不少雍塞川防,大河这才安生了十余年。”
统一王朝的力量,是治理河患的必备基础,在秦始皇强有力的巨手按压下,百余年来,因为齐魏赵以邻为壑,而肆虐两岸的黄色巨龙,再度被降服,陷入了沉睡……
安定下来的大河带来了中上游肥沃的土壤,改善了下游的盐卤地,河两岸的堤规附近,土地宽广,土壤肥沃,因为东郡人口众多,庐田庑舍,曾无所当牧牛马之地。在秦始皇下令“使民自实田”后,沿河民众纷纷进入周边,开垦土地,建立村庄,也兼任了守望堤坝的任务,起码生活着数万人。
魏无知拉住张敖的马道:“水可以亡人国也,你打算决开堤坝,如今正值盛夏,大河水盛,若破口而出,汹涌南下,不仅是堤坝沿岸数万百姓人畜无存,连东郡诸县也均将受灾,到时候恐怕除了城高池深的濮阳城,其余乡里,都将为大水漂没啊!”
今年的河水比往年都大,一旦堤坝被认为决口,波涛汹涌的河水瞬间冲进东郡平原,必将一发不可收拾,造成比历史上四次人祸更可怕的结果。
这却恰恰是张敖需要的结果:“濮阳城能留下就行。”
他大言不惭:“反正其余地方,多已降秦,他们便是敌国之邑!敌国之民!”
魏无知有些不忍:“这可关系到十数万条人命啊!”
“他们的命,有魏王贵重么?”
一群庸碌蝼蚁的性命,有张耳大侠复国、任侠、忠义的名声理想重要么?
张敖竟道:
“若是牺牲了这些人,能让秦军大溃,便是救了魏国,也值了!”
张敖一意孤行,他手持张耳赐予的虎符,遂不听魏无知之言,带着三千东郡轻侠离开了顿丘。
而魏无知,也没了他大父窃符救赵的勇气,只能呆呆看着张敖离去……
张敖一行三千人,多是仰慕张耳之名,悍不畏死的魏地轻侠,大半是东郡人,听了张氏父子“秦将尽屠东郡”的话后,抱着誓死之心,决意与秦军战斗到底,本来不少人还壮志酬筹,可等到了次日夜,他们抵达目的地后,却傻眼了。
众人抵达的不是被重重围困的濮阳,而是濮阳西北方数十里的“瓠子口”!
……
瓠子口,夜色依然深沉,出现在轻侠们面前的是一道宽厚的堤坝,堤坝后是汹涌河水,声若奔马,涛涛不绝。
瓠子口乃是七十多年前,赵军决河水的地方,也是整个下游河道,最为脆弱的区域。河水通过长垣县赵堤,过回木沟,河道都还稳定,但在进入濮阳境内后,随着河床被泥沙抬高,天然岸堤已难以阻止河水浸濡,得人为增加才行。
这一段地上河经常脱缰,濮阳过去没少受灾,必须每年修整才行,否则,河水便会破堤而出,往东南低洼的平原灌区……
一时间,轻侠们猜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他们这次带着的不只是兵戈武器,更有锸、锄、钁、铲等农具。
“挖!”
张敖已事先派人瞧好了地方,指点着一处堤坝道:“掘开堤坝,大水向东南灌出,便能尽灭濮阳秦军!”
三千轻侠沉默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动作。
“先掘者,赏十金!”
张敖高声喊叫,但众人依旧没有动作,直到有人出列,讷讷道:“张君,小人的兄长家,就在东南方的甄城,此水若决,他家肯定要被漂没,吾等愿随张君去濮阳与秦军决一死战,但这堤坝,决不得啊……”
“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