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秦与匈奴的第一封“国书”,冒顿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字,只能通过翻译知晓其内容,但亦翻来覆去看了很多次,摸着它,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放下木牍,冒顿冷笑道:“当年让陈平遗书离间我与头曼时,黑夫恐怕不会想到有一天,竟也会以弱者口吻,来像他想绝灭的匈奴求饶罢?”
多年的夙愿,终於得报,看着旧日敌人求饶,这便是人生在世,最快乐的事啊……
“愿寝兵休士,除前事,定盟约,以安边民,世世平乐……”
上面的内容,无非是希望不要二主相困,在此两败俱伤,只要匈奴愿意退兵,秦也愿意撤到南方,保留代国,让其作为匈奴的藩属,以及两个帝国的缓冲带……
而更有意思的事还在后面,平城方面在强攻解围未果后,竟也派使者来,不但遗书於冒顿,甚至给他新纳的阏氏也带了礼物。
“服绣袷绮衣、长襦、锦袍各一,比疏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犀毗一,绣十匹,锦二十匹,赤绨、缘缯各四十匹,胭脂五盒……”
这些中原织物、胭脂十分漂亮,搞得来自兰氏的阏氏心花怒放,还真在冒顿耳边吹风说什么:“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於终非能居之也。且夏公亦有神,攻之不易,单於察之……”
冒顿点了点头。
然后甩手就给了这不知道自己位置的年轻女人一个大耳瓜子!
他冒顿,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话,而影响判断?
“真是不懂事。”
冒顿将哭哭啼啼的年轻阏氏赶了出去,开始怀念起自己前两个“懂事”的阏氏了。
也不知她们在北海过得怎么样,看来,是时候送第三个阏氏过去陪她们了。
但这件事,让冒顿对自己取得优势,更加深信不疑:
“居然已经到了希望阏氏游说我,希望我解围的程度,看来黑夫果在白登山上,秦人是真的怕了!”
於是冒顿派人对来送信的秦使赵尧反覆打听,尤其是关心夏公的饮食。
从赵尧嘴里再度确认了黑夫的确在山上,且如今白登山秦军粮食已绝,秦卒又冻又饿,赵尧是空着肚子下山的,更别提普通兵卒了。
冒顿很和善地让赵尧大吃了一顿羊肉,让代人帮自己书以回信。
用的是宽二寸的木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且倨傲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於敬问夏公无恙。”
冒顿在信里,表示自己也是迫於无奈才对秦反击,毕竟代王认了自己当爸爸啊,儿子被欺负了岂能坐视不理?若秦愿意退出代北,不再侵犯,两国可如黑夫所言,结为兄弟之邦。
“夏公若称书意,歃血,则匈奴可解围之一角,令夏公南归。事后明告诸吏郡县,使无负约,各遣质子,有信,敬如夏公书……“
不止如此,还让人带着十几头牛羊去白登,作为匈奴的回礼。
但问了一圈,代人居然没有见过黑夫的人,只知道外面传言他很黑,在雪地里应该很显眼才对……
最后冒顿挑了赵王后裔赵利作为自己的特使登山。
这件事让匈奴的盟友,代王韩广很不安,白登之围的第四天,他连夜请见冒顿:“大单於当真要与秦讲和?”
冒顿却用东胡王头颅做成的酒器饮着马奶酒,笑道:
“不,黑夫,必死於此!”
蒯彻在冒顿面前评价过黑夫和扶苏。
“黑夫是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之人!”
“扶苏则是注重过程,他以为,用错误的法子,得不到正确的结果的。当然,就我所知,如今他也成了与黑夫一样……“
蒯彻的总结很精妙,所以冒顿认定,黑夫如今虽然一时落难,跟自己说软话,可一旦脱困,便会将所谓的“盟约”撕毁!
“故绝不可信之!”
更何况,这不仅仅是冒顿与黑夫,二人算旧帐的一战。
也是两个帝国,游牧者与农耕者的决战!
“从其在北地时,对匈奴的穷追不舍便能知道,那时候他便清楚,我,还有匈奴,会变成中原最可怕的天敌!”
冒顿比任何人都清楚,中原合则强分则弱,草原亦然,当南北两大政权一同统一时,决定两个民族命运的较量便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过去十多年间,月氏被秦朝灭亡,残部投靠了匈奴,东胡则被冒顿所击,四散分离。
和长城之内,第一次被一个强大的帝国统一一样,从辽西到张掖,东西万里的草原,也有史以来,第一次被统合在了一起。
但这种统一是虚假的,不说东胡、月氏余部与匈奴语言不通,对冒顿的命令不怎么听从,北海之畔的几个邦族一直在密谋反抗,就说这广袤土地上,生活的人民,还不如中原一个郡,冒顿眼下召集五万骑至代北,已是倾国中半数兵力了。
游牧者与农耕者的斗争,是此消彼长的,秦强大时,可以吊打匈奴,而如今杀死黑夫,让中原分裂大乱,冒顿便能为匈奴,赢得起码一代人的时间!
冒顿没有如蒯彻所描述的那样,觉得自己能很快南下中原,掠夺关中财富,将河北变成牧场。
他反倒觉得,若能取此战胜利,匈奴大不必急於南进,而应该调过头,消化刚统一的草原。
“我须得向北,驯服桀骜不驯的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让匈奴没有后顾之忧。“
“向东征服退保乌桓山、鲜卑山的东胡部落,叫他们进献质子和奴仆。”
“然后向西夺取祁连山和焉支山之间的河西草原,接小月氏、氐、羌,让他们臣服,利用其人力,继续向西,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三十六国,皆以为匈奴。“
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眯着细细的眼睛:“嗯,一个西域的新阏氏,倒是不错……”
“我要使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这便是冒顿的勃勃野心。
只有那样,匈奴才能真正成为一个草原帝国!
再掠夺分裂的中原,让诸侯相互争斗,不断掠夺物资人口,最终慢慢向南推移,将游牧者的地盘,扩张到那条浑浊的大河边去……
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就看这一仗!
韩广自是大喜:“那大单於的意思是,围三阙一,乘着黑夫率众离开白登时进攻?”
冒顿却摇头:“就像我不会相信黑夫一样,黑夫也必不会信我,他或许一边派人来讲和,一面却在准备突围了,其主力越来越近,距此或只有三日路程,不能再等了,今夜便发起总攻!”
韩广没料到会这样,讶然道:“但赵利还在山上……”
冒顿却大笑:“不是正好让黑夫大意么?至於赵利……“
虽然是条好狗,但死了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