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捧着他的脸,烙铁一般,烫得吓人。他竟然发热到这种程度,还一直强撑到现在。
阳光从刑室的高窗投射进来,打在墙上,一块斜斜的亮斑。有翅膀的拍打声,是芳龄从窗口飞进来——还好凤君留有后路,芳龄身上有他另一半元神。
凉玉双手捧着芳龄:“带他回青瓦洞去。”
芳龄绕他飞了三圈,凤桐周遭白光顿起,肉体溃散,元神落在芳龄背上,一起慢慢消失在空中。
青瓦洞有疗伤的寒玉床,还有会照顾人的玲珑,只是……只是。她瘫坐在地板上,浑身是骇人的斑斑血迹,眼泪落了满脸,又哭又笑,自言自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半月有余,啼春始终忌讳提起小凤二字。犹记得那日扶萧氏上车时,淡淡道:“小凤回老家了,约摸得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不必担心。”
但小凤一日也没有回过侯府。
生活似乎回到了最初的样子。萧氏仍然每晚去百花楼祭花神,傍晚才归。有时会在高台饮酒,索性睡在望月台。鸣夏去过一次,人已醉倒了,窗户还未关,外头是清隽一轮明月。
老太太时常去后园,看望那只围猎中带回来的白狐。这畜生野性难驯,对人始终怀着深深的敌意,有一次张口咬破了她的手,她也不恼,只是怔怔地看了看手指上的两个深深的牙印。隔日,便命人把那白狐放了生。
外头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回想去年此刻,一家人还在为昏迷不醒的萧氏愁云惨淡,不想只过了一年,一切竟然都这样做梦似的好起来了。
拨月趴在桌上,屁股在椅子上蹭来蹭去,正在抓耳挠腮地画画,鼻头上蹭了一小团黑都不知道。萧氏唇边含了一抹笑,用帕子沾了茶水,顺手替她蹭掉: “啼春,雾松宫那边如何了?”
她硬着头皮答道:“奴婢盯了三个月余了,多勒月前回来过一趟,什么也没发现,又走了……陛下那边,似乎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凉玉道:“占人宫殿意欲嫁祸,让正主撞了个正着,手下被杀了干净,郑贵妃可算是吓破胆了,谅她也不敢声张,只得打掉牙往肚里咽。”
啼春道:“贵妃娘娘恐怕正战战兢兢地等着多勒的动作呢,可真正的多勒什么也不晓得,自然没空理她,估计贵妃也能消停两天了——可惜咱们教里的兄弟了,带足了兵甲去,只打扫了个战场。”她愈说愈兴奋,“要不要,抓住这次机会,借着多勒的名头,再给贵妃——”
凉玉抬手制止:“我并非不恨贵妃,只是多勒实在无辜,要不是引起的麻烦无力解决,我也不想冒用他人身份涉此险境。好在没出什么事,就此打住吧。”
她看着啼春惭愧低头,又问道:“上一次我嘱咐你带给郑衬的话,你说了没有?”
啼春有些冲疑:“他自然是欢喜的,只是,郑二公子似乎对咱们二小姐不太有信心。老太太,这事一出,您该不会改了主意,不让郑二进咱们家门了吧?”
凉玉冷冷一笑:“当然要进,还要进得轰轰烈烈呢。”撇了撇茶盏上的浮沫,“我现在连这二分颜面都不想给郑家留,你明日就去说,说得京城人尽皆知最好。”
啼春掩口笑道:“是,这次是该给郑家一个教训了……”
“去把老二叫过来。”
凉玉歪头看年画儿的画纸,纸上一株含苞的月季,这小儿只用墨色点染,就能画得有模有样……她心里一片柔软,抚了抚年画的发丝,“老三喜欢画画儿吗?”
“嗯,拨月喜欢!”她抬头看着她,目光亮闪闪的,虽有些懵懂,却能看出其中的一二分执拗,又垮下脸来,“拨月不喜欢背书,背、背不下来。”
她沉吟片刻,笑道:“那以后拨月不必背书,每日只需作画——但拨月要答应奶奶,听先生的话,每天画满十张,不能偷懒。”
拨月早挥舞手欢呼起来,突然乐滋滋地跳下椅子往出跑:“我要去告诉秦沅!秦沅!他再也不能查我背书!”迎面撞上鸣夏,生怕她摔倒,急匆匆地跟着跑出去了。
凉玉远远看着,不自知地笑了。仿若看见当年那个自己,自从离了玉郎的管束,仿佛离开镇压她多年的符咒,一蹦三尺高,在清章殿里来来回回狂奔,一旁立着不知所措的司矩,一双眼珠子跟着她来来去去。
她半天才想起来第一天当值的司矩,咳了一声,拂了拂凌乱的头发:“阿矩,你坐!”又绕着她转了一圈,眼神怜悯,嘴里念念有词,“真可怜,本殿是个学生都受不了玉郎的藤条,你是他女儿,得挨多少藤条啊?”
司矩红了脸,她哪里知道,玉郎教导他们姊妹六个,是从来不用藤条的……
她见司矩低头尴尬,一时豪情顿生:“别紧张,在清章殿,本殿罩着你,无须有那么多破规矩……”
司矩轻咳一声,正色道:“殿下,万万不可,司矩既来,就是指导殿下天界规矩的。”
……
她想着,娘,玉郎,阿矩,他们是苦心孤诣,想把她打磨成更好的人,只是有些道理,她年少时不懂得。如今看到了年画儿,她才真正懂得。
她的确是十足自以为是的一个人,难怪季北辰会用那样不屑的语气说她“无功无禄,坐享其成”,她这个冥顽不灵的性子,让自己吃了苦头,又连累了身边的人。
只有快一点变得更强,她会堂堂正正地站在温玉面前,凭自己的本事赢过她,拿回自己的一切。
尤其是如今,她已经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手指轻碰唇边,脸上便慢慢烧起来,不知不觉就浮现出笑容。
眼前无路可退,她要劈出一条路来,来挣一个无忧无虑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