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下人一听齐妙要出门,纷纷要跟去,齐妙摆手,不许他们跟。在夫家有婆婆小叔子在,外头有村人瞧着。如今回了娘家,她才不要下人再跟。嬷嬷将她不许,立刻去备了小暖炉,为她披好披风,这才送她出门。
从头到尾,她没有吩咐,也没有动手,下人都服侍得妥帖。谢崇华若有所思,想着自己何时也能给她这种安稳日子。
逢年过节,镇上贩卖的东西比平日多上许多。平时不见的零嘴小食也都出来了,两边吆喝,喧闹繁华。
齐妙午饭吃得很好,但瞧见这些还是馋嘴了。拉着他去吃,大多吃不惯,但瞧着模样好又新鲜,便想尝尝。
见有肉丸汤,飘在汤面上沉沉浮浮,她便要了两碗。谢崇华说道,「一碗就行了,你估摸又是只尝一口就不要了。」
方才她不都是如此,在谢崇华看来,是不值当的。可他要是提了,她定吃得不痛快。所以基本是她尝了后,自己就接来将剩下的吃完。
齐妙没有察觉过来,坐在桌前等着肉丸子汤上来。丈夫已抆净筷子递来,不一会伙计就端了来。她喝了一口汤,味道清香,再咬一口丸子,劲道不够,味道尚可,就将这一颗吃完,又不想再吃了。
「不吃了?」
「嗯,留着肚子吃其他的。」见他又要端过去,她伸手拦住,「里头放了胡椒,你不爱吃的,肯定不好吃,我们去吃别的。」
碗里还飘着七八个丸子,个头大而圆。他还是拿了汤匙舀了吃,看得齐妙皱眉。末了一想才明白过来,「你是不舍得丢么?」
见她目光殷切,谢崇华默了默,「父亲过世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连米饭都吃不上。每日就吃一顿,还是蕃薯面饼之类的粗粮。偶尔外祖父家送了米来,也是拿来熬粥。便是熬那种……用勺子一捞,一碗没几粒米的粥水。唯有在去深山做活,帮人伐木的时候,母亲才会让我带饭去,所以那时最高兴的事,便是去干苦力活,因为有饱饭吃。」
齐妙听得专注揪心,她有些知道晋惠帝所言「何不食肉糜」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身处皇宫之中,不知百姓疾苦,在大臣禀报百姓无粟米可吃时,为何他会那样说了。如自己也是,自小衣食无忧,听得灾民四逃饥荒,便想怎会饥荒到那种地步。哪怕没有饭吃,不是还有野菜么,山上也有许多花草可吃野果可摘的。然而越是随父亲去义诊,便越觉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人活於世,哪有这么容易。
只是听着,就能想像他那时所受的苦。无怪乎婆婆心疼钱财,以至於在她看来很是小气。不过是真的苦过,又怕哪一日再重回那种日子罢了。
谢崇华见她思虑入神,双眼微湿,「不都过去了么?我说与你听,不是要你节俭,舍弃你原本过得舒服的日子,只是不想你觉得我不喜你这么吃喝,束手束脚。你嫁了我已舍弃很多,如今喜吃,难不成也要跟着丢了?你且放心吃吧,剩下的都会进我肚子里,算不得浪费。」
齐妙低头揉了揉眼,看得谢崇华心慌,「妙妙?」
「嗯?」她抬眼看他,明眸微染了红,并没落泪,强忍住了。嫣然笑道,「我没事。」
她要去拿过那碗肉丸汤,已被他挡住,「留着肚子吃其它的,我并不爱吃,吃什么味道都差不多。」
要是她就此停住,他只怕要自责。便看着他吃,一会又去吃了几种点心零嘴,直到打了个饱嗝,才停下,「不吃了,再吃要撑出个娃来了。」
谢崇华失笑,「肚子还平着呢。」
齐妙笑问,「吃成两个妙妙你还要不要?」
「要。」
「三个呢?」
谢崇华叹道,「那就糟糕了。」
齐妙佯装生气,「为什么?」
他笑道,「因为会背不动你。」
齐妙微顿,蓦地一笑,轻哼一声,「那还是不要变成三个我好了。」
两人相视笑笑,心中都含着蜜。旁人只是看着,就觉得在两人之中,是怎么样都插足不了的。说笑间,已快走到陆家。
大过年的,许多店舖都关门休息。陆家的铁铺还开着,打铁的人不多,但炉火还在烧着。
陆家三个孩子正在门口和其他孩童玩,谢崇华唤了一声,他们便纷纷围过来,「谢哥哥来了。」瞧见齐妙,认了一会,不大认得。齐妙笑着从袖子里拿了压岁钱给他们。
三人相觑几眼,没有伸手接。谢崇华笑道,「这是你们嫂子。」
他们这才恍然,接了压岁钱贺岁,转身进里头去喊人。
齐妙说道,「好乖的孩子呀。」三人年纪都不过十岁,一般孩童给糖果给钱,总会毫不冲疑接过来。他们倒不是,十分懂礼。
「大过年的不要大呼小叫。」
还没见着人,就听见陆大娘的大嗓门在里头吼了一声,听得谢崇华熟悉亲近。
「是谢哥哥来了,还有嫂子。」
一听是他们来了,陆老爹和陆大娘都出来了。见着他旁边站着一个俊俏白净的姑娘,一时惊艳,心底又羡慕极了,「这位就是齐家八小姐吧,还是头一回来,屋里不大干净,进来坐吧,别嫌弃。」
齐妙笑道,「哪里会,听说以前陆伯伯和陆婶婶对二郎多有照顾,一直想来拜见来着。婶婶不要嫌弃才好。」
陆大娘跟沈秀有芥蒂,他们成亲那天她便没去,打发自己的儿子去。按理说是自己心亏的,没想到这齐家小姐还把话说得这么甜,更觉这姑娘好。笑颜更深,迎他们进去。
谢崇华不见好友,问道,「五哥呢?」
「去城隍庙烧香了。」
齐妙喝了一口茶,问道,「怎么今天去,不都是大年初一么?」
「谁晓得,我家娃跟你丈夫不同,脾气怪着呢。」陆大娘说得十分嫌弃,看着她生得娇媚好看,又多看几眼,「长得这么好,以后生出的孩子得多俊啊。」
齐妙不知她怎么生了感慨突然说这句,差点被呛着。谢崇华明白陆大娘的心思,自己成亲后,好友可是被逼得更紧了,娶媳娶媳,陆大娘是一直念个不停的。说了半日话,他才领着齐妙和他们告辞。
城隍庙离这里并不算远,齐妙同他出去时扯扯他的手,「这里离城隍庙近,我们现在过去的话还能见着五哥吧。」
「这几年他都会在那里待上一天,不要去打搅他。」
齐妙见他不多说,隐隐明白过来,「定是有关姐姐的……二郎,你说,当初要是他们成亲了,姐姐怕会比在常家过得好一百倍吧?」
谢崇华心头一顿,说道,「不要去假设……」不是姐姐已嫁人不能说,而是越做假设,会越觉得可惜。想到姐夫那窝囊样,还有常家人的所为,他更觉可恨。还未生子的媳妇都会在大年初二回娘家的,唯有常家不同。一年不让姐姐回家,哪怕是回来一次,随行的下人也催得紧。
光是想想,他就觉得十分可恨了。
城隍庙前有颗大榕树,垂落的根茎已扎入地下,跟榕树村的榕树年纪相差无几,不过因常有烛火烟熏,比起榕树村的来,没有那么枝繁叶茂。再者,每次来祈福的人,总会购得福袋,写上心愿,抛在上头。日积月累,榕树建在,树干却常见伤痕。
陆正禹盘腿坐在榕树附近的大石头上,眯眼瞧着那在底下怎么扔都扔不中的几个姑娘。一直在那位置上往上抛,自己的没扔上去,反而砸下好几个别人的福袋。已悬挂在上头的福袋一旦落地,便等於沾染了凡间俗气,不灵验了。
他忍了许久,还是不见她们走。终於忍不住了,跳下石头走了过去。
「我来帮你们吧。」
四个结伴而来的姑娘一顿,心下觉得这男子轻佻,扭身一看,见是个清朗爽肃的年轻男子,面色宽和下来。更有胆大的姑娘开口说道,「那就拜托公子了。」
陆正禹将福袋接过,换了个位置,抬头瞧了一会,臂上用力一甩,那红色福袋飞天而上,窜入枝叶上,看得几个姑娘惊呼一声。等了一会不见落下,看样子是顺利挂上了,四人又是欢呼,同他道谢。
方才开口的那姑娘面有娇羞,「公子为何帮我们?」
年轻俊朗的男子搭话,总是多引年华正好的姑娘多想。为何这里扔的人这么多都不帮,偏是帮她们。难不成是看上她们其中的谁了?
陆正禹抬指指了指方才她们站的地方上头,「那儿,有我扔的福袋,我怕你们把它砸下来。」
这结果实在让人不痛快,那姑娘发话也不客气了,「你一个大男人来扔什么福袋。」
陆正禹笑了笑,「因为她不会来扔,就只好我来了。」说罢,他不再和她们说话,往方才的地方折回。
背影翩然修长,是说不出的孤清。看得几个还在怨着他的姑娘,也软了心肠。不一会,又见他坐回那石头上,面向他悬挂福袋的地方。眸光温和,像是看着世间最珍贵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