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己所不欲(一更)
周海楼亲爹不管, 云笙只好赶鸭子上架, 好好给他讲了一番道理。
他这回对周海楼稍微留手,逼着周海楼张嘴说话,把那些畏缩的语句拼凑起来,然后大概地弄懂了自己外甥的想法。
周海楼问题不小, 简单地来说, 他没有同理心。
——他觉得自己是周家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天生有钱, 要是做事不能再畅快顺心一点,岂不是浪费了老天给他的这个好胎。
从某个角度来看,周海楼会有这样的想法, 倒也无可厚非。
毕竟无论是从政还是从商,办企业还是做领导, 只要人的阶层上升到了一定的地步,眼界和想法都会不一样。
对此, 有句稍显粗鲁的说法, 叫做「屁.股决定脑袋」。
更高的阶层意味着更准确、更宏大的信息,意味着更宽广的视野, 以及更加卓越的胸怀和抱负。
他们也享用着这个社会上最顶级的配置和资源,常人眼中的门槛对他们而言,是几近於无的。
不用担心食品安全、交通拥堵、不爲最基本的生计发愁……他们享用特级食品, 出入飞机伴行, 在日渐阶层固化的今日, 几乎端住了金饭碗。
当一个人身处这样的环境,怀着这样的心智,再低头向下去看时,他是很难感觉到自己和低阶层的人是同类的。
那些整日庸庸碌碌,天天打卡上班,挤公交下班,每天像个无头苍蝇,却把自己忙得累死累活,重复大量低级的、机械的、低效率工作的人,真的和自己有什么可比性吗
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消耗性的工蚁,而不是配对着「梦想」、「情怀」和「抱负」侃侃而谈的人。
企业公关不力,不幸翻车,引发群众声讨的事件屡屡现於新闻头条。围观群众往往感觉不可思议——他们连自己的客户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吗
在某些大资本家口吐狂言,以至於引发声讨一片时,也经常有人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企业的高层领导,怎么会说出那些脑残无耻,连升斗小民都说不出口的观点
因爲他们不过是说了心里的实话而已。
因爲太过出众、太过优越、太过高高在上,他们早就和群众脱节,也与大众最基本的悲欢不能相通。
云笙这些年,已经见过不少自视甚高的老板,同样旁观过无数傲慢无耻的商人。
他们被权欲酒色掏空,看起来固然可怜;然而踩在无数底层群众的血汗上,还在往下谑笑他们不积极、不进步、穷懒馋挫,却尤爲无耻!
如今周海楼的模样,俨然和那些嘴脸同出一辙。
然而那些大老板能在现在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架子,是因爲年轻时总或多或少做过些实事……可周海楼如今算什么就凭他小时候会投个好胎吗
人家不可一世好歹有不可一世的能力,周海楼却在还没什么本事的时候,就先学会了怎么摆谱。
就这个话题,云笙和周海楼往深里说了两句。
结果他发现,自己这个外甥一是不以爲意,二是想快点把这事抹平过去。
唯一能让周海楼现在还听着他的教训,没有走神的原因,大概就是他怕打了。
即使以云笙的涵养和冷静,此时都不由得气笑了。
周海楼是想今天这顿教训赶快过去,他能回周家也好,去客厅找外婆搬救兵也好,只要能早点结束怎么都行。
巧了,今天这件事,还正好没完了。
云笙不是周靖,不是周海楼亲爹,没有宽容到明明知道他满脸写着听不进去,还和他浪费口水。
顽石难琢,朽木难雕,响鼓要用重锤敲。
既然一般的言语已经说不通周海楼这个榆木脑壳,他这个已经养成的性格也不会低头往下看看那些「穷鬼」,那云笙只好言传身教。
人类共同的尴尬、恐惧和悲哀,他会让周海楼自己切肤体会一回。
云笙转回办公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下去,润润已经训话半个多小时的嗓子。
他喝完一杯茶,回头一看,周海楼正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的杯子。
刚刚挨了半小时的揍,又是反省又是检讨,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周海楼也渴了。
云笙眼皮微微一垂,示意二弟放开外甥,又拍了拍身边的椅子,对周海楼说:「过来坐着。」
云笛松开周海楼被反拧良久的胳膊。
两道青紫的手印箍在周海楼的手腕上,他一开始韧带被拉得撕裂一样的疼,后来血液循环不通畅,手臂直接麻了。
现在肌肉都綳紧发僵,即使云笛放开他,他的胳膊一时半会也回不到原位,稍微一动就针扎一样的疼。
他从小到大都很少受过这样的苦,要是在家里绝对早就闹起来了。
可现在云笙两个眼睛还盯着他,即使周海楼心里再多不满,也不敢稍微表现出一丝一毫
他老老实实、低眉顺眼地走到云笙身边:「大舅。」
云笙拍了拍身边的椅背:「过来坐着,喝口水。」
「……」周海楼的眼神漂移一下,那椅子跟他只有半臂的距离,然而他竟不敢靠近一步。
云笙还站着呢,他真不敢坐。
「不坐就站着吧,自己倒水喝会吗,不用舅舅帮你吧。」云笙指了指桌上的茶壶。
周海楼哪敢劳动云笙帮他倒水!一听云笙这话,他几乎是抢着过去端茶壶,第一时间就先给云笙续了一杯。
挨了一顿胖揍之后,他终於有点开窍。
至少长了一点眼色,知道什么话不能说,什么事应该做了。
云笙很欣慰。
他让云笛去客厅,把还在哭的云外婆和宋娇娇分开,把云外婆送到房间里,哄着老人家睡一觉。
一听到「宋娇娇」三个字,周海楼的耳朵立刻就竪起来了。
他手里端着茶杯,水刚喝到一半,动作一下子就停住,小心翼翼地从眼角去看自己大舅。
他的这番表现怎么可能逃得过云笙的眼睛
他当即就冷笑了一声。
那道声音不大,只是从嗓子里哼出来的,轻轻一下,带着股让人激灵的凉。
周海楼立刻就浑身僵住了。
眼看云笛已经走出房门,周海楼犹犹豫豫地端着杯子,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
还是云笙先问他:「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周海楼冲疑着说:「娇娇她……」
云笙唇边笑意更深更冷,他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周海楼的话,毫无感情地问他:「宋娇娇是你什么人」
刚刚周海楼在这个问题上至少挨了五六个耳光,一听这个熟悉的句子,肿得发麻的脸都在疼。
「玩伴。」周海楼几近条件反射地回答。
云笙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喝水。
茶杯里清茶汤倒映出周海楼现在的模样,他被云笙一顿嘴巴子抽得鼻青脸肿,两颊高高地涨起,脸上的指印叠了一层又一层,红肿着发着烫。
他这个样子,至少要三四天不能出门。不然但凡遇到个人,就知道他是被揍过了。
看着自己的倒影,周海楼只觉又哀又怕。
他刚刚还渴得厉害,但现在喉咙却沉重地像是堵了铅,一口水也咽不下去了。
在这件事上,云笙倒也不勉强。
他只是等了周海楼一会儿,估摸着他大概喘匀了一口气,就微微一偏头,示意他往外面去。
周海楼正求之不得。
他一看云笙态度有放人的意思,立刻如蒙大赦,要不是云笙之前打他时没碰他的腿,只怕他连滚带爬都要逃出书房去。
「站着。」身后云笙只说了两个字,周海楼立刻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不动了。
「大、大舅……」
「听我把话说完。」云笙走到他身边,按住周海楼的肩膀。随着他的动作,周海楼登时僵成一块铁板。
不容置疑地,云笙对着周海楼宣判道:「你去客厅找宋娇娇,把你刚刚学会的这两句话,和她说清楚。」
「……」周海楼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他脸上浮现出几分挣扎的神色,软声求饶:「大舅……能不能别……」
云笙嘴角一勾,眼里却闪烁着凝结的寒意。他拍拍周海楼肩膀,问他:「怎么,刚刚没教会你」
「不是……」周海楼舔舔嘴唇,随着这个动作,他裂开的两处口角在舌头里翻起一片血腥味。
他又畏又怕地看着云笙,心里七上八下地吊着,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说错了话,当头挨一下子。
「大舅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肯定说,不是拖延,」周海楼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但能不能……能不能别今天说」
云笙微微侧耳,他认真地看着周海楼,一字一句地问:「怎么,爲什么今天就不适合说呢」
「……」周海楼的视綫闪烁了一会儿,看云笙实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最终只能尽数化爲哀求。
「……丢人。」
云笙点点头,像是觉得这两个字很有意思一般,又重新在舌尖上念了一遍:「丢人。」
「那你告诉我,丢人是哪里丢人你被我教育,是丢人吗」
周海楼感觉气氛不妙,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连连摇头:「不是,大舅……教育我,天经地义。」
算他还有点脑子,云笙点一点头,示意他这一关过了。
「那又是哪儿丢人」云笙挑起一边眉毛来看着他,见周海楼吭吭哧哧说不出话,又主动替他补充,「因爲去见的人是宋娇娇,所以丢人」
「不不不不不。」周海楼这回彻底摇头像拨浪鼓。
他感觉自己肿高了两倍的脸颊正随着自己的动作,一嘟一嘟地颤着。
那诡异的感受,简直像是在腮帮子上挂了两团果冻。
被云笙教育了半个小时,周海楼就算是个傻子,起码也记住了不要把宋娇娇放在特别的位置上。
任何一个特别的位置都不行,她不配。
「和宋娇娇没关系,就是……就是能不能不要出去给别人看」
周海楼屏着呼吸,双手紧紧地抓着桌子边。他太用力了,以至於指甲边缘都泛着毫无血色的白。
「给别人看了丢人」云笙听了这个答案反而笑了,「受伤了,所以不好出去给别人看到,是不是」
他正是这个意思!
周海楼闻言心里一松,连连点头。
他那肿大的双颊随着他的动作一跳一跳,甚至让他有种自己现在已经变成沙皮狗的错觉。
没想到,他觉得事情结束了,云笙却不放过他。
见周海楼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云笙猛地把神情一收。
「我关上书房打你,你受伤了出去见一个宋娇娇都嫌丢人。」云笙冷冷地问周海楼,「那你妹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打成脑震荡,你猜她第二天上学的时候,该是什么心情」
「……」
周海楼一下子就窒住了。
「周靖就不是个做父亲的料。他没教好你,让你听不懂道理,长辈的告诫你也都不服气——没事,大舅全都包容你。」
云笙伸出手来在周海楼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真是个慈爱长辈的模样。
「听不懂话没关系,将身比身,将心比心,你再笨也能体会得到。」
「今天教你第一个道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现在,出去客厅,把你刚学会的那两句话告诉宋娇娇。」
云笙收回自己按在周海楼脑袋上的手,回身拿起桌上的手表给自己重新扣在腕上。
「给你三秒钟时间,大舅说话不重复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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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端午假期的福,今天一中四点放学。
夏天的四点钟,万里无云,艶阳高照,而且还特别晒。
云飞镜迈出校门,第一件事是抬起手臂,挡了挡自己的眼睛。
隔壁三中静悄悄的,显然是没有一中这么人性化的假期福利,大概率还要熬到八点钟放学。
不过,虽然三中放学的时间是八点,却不代表所有人都得等到八点之后才能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