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云飞镜发脾气了,就说明她希望能时时掌控着主场节奏——而一个贫穷的孤女,是不会有这种习惯的。这样的想法,只能说明她太过想要扮演一个想像中的「云大小姐」了。
太过急切地扮演想像中的自己,说明云大小姐在掩饰她的自卑。
从贫穷到乍富,大多数人都会不适应,手足无措,心态上也会发生巨变。云大小姐看起来是不太适应,但她幷无自卑。
这是非常难得的。
等到泡茶的时候,云飞镜看到了程涟舟的手,却没露出异色。这就代表着她心态不错,和云笙的关系也应该不错。
倘若云飞镜心态比较偏激,或者对云笙不信任,可能在看到程涟舟的手的时候,就开始怀疑「舅舅究竟给我派了个什么样的人」。
泡茶的整个流程里,程涟舟一直静默无声,这其实会让人感到自己被忽视或者薄待。但云飞镜却没有爲此露出不安或者不耐烦。
等喝茶的时候,云大小姐虽然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品茶好,但是她照着程涟舟的模样,非常淡定地在学。
没有因爲自己的无知而羞愧,也没有因爲学人就感到难堪。
至於后来那个关於品茶的故事,是程涟舟提醒,也是爲了在云飞镜那里加加印象分。
程涟舟原本已经构思好了怎么和云飞镜讲这件事比较合适。
结果云飞镜只是想了想,就说破了其中的道理。
据说世上最好的美玉只需要凿开石壁获取,而无需旁人的雕琢;最有才华的学者天生宿慧,即使没有师长的引导,在看到万事的瞬间自己就能醒悟其中的道理。
这位云小姐在程涟舟的眼中,就是美玉天成的人物。
云飞镜笑了一下,回答了程涟舟的问题。
「我是个学生,学习是我的本分。不懂就学,再不懂就请教。学习不该是让人羞愧的事,承认自己的局限也不是。」
云飞镜不知道刚刚程涟舟怎样地估量了自己的深浅,但她知道一个道理。
尴尬这种东西,你越尴尬,别人越觉得你该尴尬。
你越坦然,别人反而越不把这个当一回事。
程涟舟叹服地点了点头:「我像您这么大的时候,实在是差您太多了。」
由於这句话在夸人的时候实在太套路,太常见了。云飞镜和程涟舟对视一眼,都不禁露出几分调侃的笑意。
茶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下来。
程涟舟和云飞镜漫无目的地聊了一会儿,非常完美地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
最终,他们终於谈到了云飞镜想要做的事。
对於这个,云飞镜坦率承认:「舅舅没猜错,这件事只是个引子,我确实是想帮那些遇到校园暴力的孩子,只是先用这件事熟悉熟悉。」
程涟舟没有直接评价这件事的好坏。
他只是问云飞镜:「在大众之间,有一些慈善基金是耳熟能详的。比如说艾.滋病的慈善、兔唇儿的慈善、免费午餐的慈善……」
「但校园暴力的慈善和公益不但大家不知道,甚至连做的人都微乎其微,您知道这是爲什么吗」
云飞镜沉默了。
「因爲我举的那几个例子,帮助的方法都是切实的,援助的结束也是有明确界限的。
像是艾.滋病人,我们就给他发药物,做做心理关怀;如果是兔唇儿,我们给他做个手术;免费午餐更简单,我们让他能吃顿有营养的午饭……」
「但是校园暴力呢处理它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您知道爲什么吗」
云飞镜叹了口气。
她知道程涟舟的意思,她也知道校园暴力的援助究竟难在哪里。
她当初身陷泥淖,怎么可能只是傻站着挨打,不考虑一下解决的手段。
「因爲双方都是未成年人,因爲心理伤害难以界定,就连身体伤害都……」
云飞镜调整了一下坐姿,端起热茶杯来喝了一大口。
校园暴力的问题之一,在於双方都是未成年人。
未成年,因爲没有明确的判断能力,也没有清晰的后果意识,大多数人作恶都是从众行事,甚至不会知道自己造成了怎样的危害。
——即使见血。
他们会想,大家都这么做了,我也只不过是和大家一样而已。
他们会觉得,旁边的那个谁踹了三脚,我也只是打了一拳罢了。
甚至他们会认爲,之前把他的书包扔进垃圾桶,他翻书包的样子还挺滑稽,全班同学都笑了,好玩。
——施暴者无声地受到默许、承认甚至鼓励。
这些施暴者哪怕长大了,回想起当初的旧事,也完全不能体会到给受害者带来的伤害。
他们天然就有一层「我昔日年少无知,毕竟小嘛,不懂事」的保护膜。
这让他们甚至不会有一点愧疚心。
云飞镜当初被打出脑震荡后,是去查过法条的。
然而没有用,这帮不了她。
故意伤害罪成立与否的界定,在於是不是轻伤。
法律上的轻伤和正常人眼中的轻伤是不一样的。
皮肤缺损到需要植皮的,是轻伤;至少骨折两个趾节的,是轻伤;视力下降到0.7以下的,是轻伤;头皮撕脱伤面积达二十平方厘米的,是轻伤。
至於云飞镜那个轻微脑震荡……哪怕是发生在成年人身上,最多也就是拘留十五天而已。
像陆纵是个未成年人,即使云飞镜跑到警察局把他告了,那也照样是不痛不痒。
被撕毁的书什么都不算,被扔进洗拖把水池的书包什么都不算,打在身上的一拳一脚什么都不算,全校人冷淡漠视的眼光,一个明知诬陷也不澄清的「小偷」名声,也什么都不算。
即使被欺淩者会因爲这些欺淩深夜梦魇,即使十几年后想起那段经历仍会泣不成声,即使绝望到站在高楼天台一跃而下……世上也没有那笔公道能讨。
正因如此,云飞镜从二楼半跳下的时候,才会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右手。
先区考再转学是云飞镜当时唯一的出路。
学转不成,她可能就只有死路一条。
程涟舟看着云飞镜的眼中已经尽是感叹之意:「看来您是明白的。」
「可是,即使我们给受校园暴力的孩子做了心理疏导,即使我们调整了他的生活环境,即使我们给他转了学——」
程涟舟万分遗憾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您一样优秀的。进入一个全新的,陌生的环境,想要融入一个新的集体,本来就需要更多的驱动力。」
而受到过伤害的那些孩子,是更倾向於自我封闭的。
因爲过去的那些经历,他们甚至可能丧失了一部分社交能力。
「而且我说句难听一点的话,」程涟舟叹了口气,「现在学籍问题越查越严,各个省市对於想在本市内转学的态度,都是不一样的,连借读生都管得厉害。」
「您想做的这个公益办起来了,做心理疏导、转班、再不行转学……假如有人想利用您这个机构转学,欺骗您,说他受到了校园暴力该怎么办呢」
「假如被霸淩者已经抑郁,在您插手的第二天,就跳楼自杀,您怎么办呢」
「您已经考虑的非常周全了,只是少了最重要的一点。」
说到这里,程涟舟隐晦地看了云飞镜一眼。
「因爲是未成年人,所以受害者和加害人,他们都是有家长的。」
「即使情况太过分,加害者的家长也会爲他全力呼吁奔走——这个看起来您想到了。」
「但是受害者可能生活在一个顽固不化的家庭,他的家长坚持认爲孩子被欺负一定是孩子自己有问题。面对免费的心理谘询,家长认爲这是在耽误孩子时间,耽误了他的学习……那您又该怎么办呢」
听到这个问题,云飞镜的睫毛微微地一颤。
因爲她生命中大多数时间都是没有家长的,所以她把这个漏了。
「小姐,校园暴力的公益没有人做,是有原因的。和孩子牵扯上的事,永远都是大事。兔唇儿的公益都能做到一地鶏毛,何况太多漏洞可钻校园暴力」
程涟舟长叹了一口气,「小姐,您要做的事,太复杂了,太琐碎了,太难了,太难了,太难了。」
他一连说了三个「太难」,字字如巨石般垒在云飞镜的心上。
「……」
她无声地把脸埋进了自己的掌心。
程涟舟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少女,她身上沾染了浓浓的疲惫和无力。
是会无力的,她面对的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集体,甚至不是某种单纯的风气。
横在她眼前路上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巨物啊!
「难,真的难。您告诉我这些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至少一半的难。」云飞镜抬起头来,脸色稍显憔悴,目光却如同燃烧着亘古的坚毅。
她瞳孔极黑,如漫漫长夜,眼中的光亮却灿灿似星子,是在长夜里熊熊升起的两团火。
「但是,再难的事,也总要有人去做啊。」
云飞镜深吸了一口气:「虽然难,但可以做的。我不求它一开始就能帮上所有的人,可能帮助一个就是一个。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她亲手爲他们都披上那件粉红色的小外套。
程涟舟问她:「假如有一天,您已经有了可以推动一切的力量,那您打算怎么做呢」
云飞镜的思路很清晰,立刻就给了回答。
「在大处是推动立法,提高全民对於校园暴力的重视,最好能推动国家章程的规定,让每个学校里都配备心理方面的工作人员来进行防范——而不是最基本的心理健康教师。」
「在中处,是预防。事前的工作永远比事后强。」云飞镜按在茶桌上的手微微用力,「全民禁毒的预防做得太好了,校暴的预防工作能有它的十分之一也行啊!」
「至於小处,化零爲整,从每个被霸淩者的帮助做起吧。」
云飞镜叹了口气:「你说得对,这是最脏、最疲惫、最难防范的地方……可我不能不做。」
她的这个想法,大处太难推动,小处做起来阻力又太大。
中处倒是最好落实,宣传的话,只需要砸钱就行。不过那钱得砸得有价值。
……其实这三个方面,哪个不需要多多的砸钱呢。
「所以回归到现在最本质的地方。」云飞镜非常认真地说,「就是我得很有钱才行。」
因爲想阻止的是一个太难太难太难对付的庞然大物,所以她必须要有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有一分钱,做一分的事,有十分钱,就做十分的事。」
云飞镜笑了笑:「像是现在,我知道了那些行爲矫正学校,就先做我能做的事——我知道大舅让程秘书来帮助我的苦心。我还不成熟,很多地方也不懂,接下来的日子里,要向程秘书多多请教了。」
程秘书的眼神微微地一闪。
现代孩子大多早熟,四五岁时可能想当个科学家,可过了十一二岁,就知道钱才是最好的东西。
而少数还抱有梦想的人,甚至可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左右脚应该先往哪儿迈。
至於极少数极少数,抱有梦想,不唾弃金钱,还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的人……
程秘书想:这位小姐,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能成大事的人,脑子里只想着钱是不行的。
站在最巅峰的高度,胸中总要有一腔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