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 叶霄蓦地抬眼，道“容修，我对你们说了这么多, 也没顾及你们的心情，耽误了你们的时间”

“叶哥, 别这么说。”容修打断他。

下一句却卡住了。

容修不太会安慰人，忙瞄了顾劲臣一眼。

“叶哥, 你愿意对我们倾诉，就说明拿我们当朋友了，安心。”顾劲臣拍了拍叶霄的手背，顺势从他手里拿过了被他焐热的酒杯。

顾劲臣给他倒了半杯威士忌，又加了冰块稀释了下, “我们很高兴成为倾听者。在我们乐队内部也会这样, 每周都有人生商谈的时间。人生百态, 倾听是我的喜好。”

叶霄“”

这个喜好也够奇葩的，和影帝的职业有关

叶霄平稳了心绪，试探地打量容修的脸。

容修笑了下，颔首道“你接着说，我想我会明白。”

叶霄直视着容修，掷地有声“我之所以讲了那么多, 就是想告诉你, 容修, 我真的很了解他。他是我的主唱，是黑草莓的队长，我相信他。”

容修微笑点头，示意他继续。

叶霄垂了垂眼，毫不隐瞒地诉说着心事

“我说这些, 你可能会以为我在狡辩，甚至是幼稚可笑的，但关于抄袭的事，我真的相信他不是有意的。我了解他，他不会做出那种事情，在音乐创作方面，明浩真的很有天赋

“即便真的实锤了，我也相信他不是故意的。他就像一块海绵，要是不小心听到一首什么歌，即便只是开车经过，也会在潜意识里记得很清楚，很久以后他就会觉得这旋律是自己想的。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毛病，兴冲冲地拿着一首新作品要我弹，如果我觉得旋律熟悉，就会对他说，不行，这段是别人的。后来，他每次写完歌，我们一群人都要帮他核查。

“甚至是我写的旋律，或是一段吉他riff，我的一些动机黑明浩听了之后说挺好的，然后我们合奏一遍，就暂时放到一边了。不久之后，黑明浩陷入创作周期，整天昏天暗地，突然有一天跑到我的面前，高兴地弹奏那段旋律，问我听着怎么样，他突发灵感想到了这个。”

容修“”

叶霄无奈地揉了揉额头，像与学校老师分享自家熊孩子学习过程的苦逼家长。

容顾二人安静地聆听着。

说到黑明浩兴冲冲找叶霄听一听新旋律时，容修终于掩不住脸上笑意。

因为自家乐队也曾发生过一次这样的事情。

那时二哥急着交原创作业，着急忙慌，弹出了十年前容修在破车库创作的曲子，还是容修与二哥、大梁老虞一起润色的。

其实容修更感兴趣的是，黑明浩弹完旋律之后，叶霄是什么反应。

反正当时容修一巴掌糊在了二哥的后脑勺上。

附带一提，后来那段旋律用在了首专的新歌上，就是那首最新话题，容修还觉得很高兴，多年后二哥对那段旋律仍然记忆犹新，一定有它的亮点和价值。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潜意识记住了。他知道自己基础不够，每天都在不停地学习，不停地创作，一直都在听音乐分析。他活在音乐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比如出事的那首歌，最后我把岛国的音乐人也列为作曲者，其实是有一次我们去岛国演出，我在酒店里放了日语教程，背景音乐就是那支曲子，而当时那个bg的声音真的很小，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它。

“他就像一块海绵，连他自己也无能为力，现在他已经不敢再写歌了，这才是最让我觉得愧疚心痛的事情。容修，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所以希望dk能高抬贵手，真的很对不起，再给他一次机会”

叶霄重复地说“我相信他”。

是什么让一位德高望重的殿堂级吉他手如此低声下气地求情

卡座安静了许久。

小酒馆十分喧闹，叶霄却觉周遭冰寂，耳中能听到自己紧促的呼吸与心跳。

三十秒，四十秒

每过一秒钟都是煎熬。

容修缓声“既然你相信他，认为他不是故意的，就不要对任何人道歉。”

叶霄张了张口，脸上掩饰不住慌张，等待审判般地，等容修说接下来的决定。

而容修似乎陷入了沉思，说完那句话之后，也不再开口了。

叶霄以为，容修拒绝了黑草莓的“私了讲和”。

这次谈话，他没有使用技巧，真诚得仿佛是对多年老友倾诉心声，甚至忘我地袒露了心扉。

自己是否说了太多不关紧要的废话，让对方不耐烦了

或是态度过于强硬，过于护犊子，惹得对方不高兴了

可这些都是事实啊。

我相信他。

这些年他东奔西跑，用各种手段在旋涡里周旋，这句“我相信他”是支撑他一人扛下所有的力量，然而他只在夜深人静对自己反复说，还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黑明浩本人。

黑白凭舆论，是非由人说，脏水泼过来，对与错都是污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保护重要的人。

他就像一个“优秀”的家长，硬拉着自家哭喊着“我没打人”的孩子四处道歉。

有时候“对不起”比“我相信他”更容易化解矛盾。

在接触容修之前，叶霄千般打听，得知容修与黑明浩一样性情古怪，又在某一方面完全相反参过军的容修严于律己，是一个秉公任直，抱令守律，乃至于在“规矩”上有点刻板的男人。

让这样的男人在法理和人情上做选择，或许并不是明智之举。

所以“谈判”失败了

容修说完“不必道歉”之后，久久没再言语。

也不知这话是何意，是不是带着情绪的揶揄。

叶霄略显尴尬，被噎得半晌没接上话。

卡座气氛再次冷清。

而这一次顾劲臣没有插话打圆场，任凭双方沉默着，僵持着。

因为他今晚的任务只是引导两人对接，观察对方虚实，使得谈话展开顺利，在保证爱人不被“聪明人”骗了的情况下，达到彼此双方诚实交心的目的

了解真实原委之后，信与不信，告或不告，顾劲臣一概不予插手，一切决策都由容修做主。

然而，大概五六分钟，容修都没再说话。

不像谈崩了，也不像妥协，没有针对“私了”提条件，更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处理办法。

容修脸上没有情绪流露，既不曾避开视线，也未刻意掩饰表情，看不出他的喜怒，但也探不出他的底牌。

叶霄暗自苦笑，与这个男人“谈判”注定无法打心理战，自己根本摸不透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

或许全世界只有顾劲臣一人敢于撞上去，对容修搞战术、玩心眼、耍小心机，动辄“揣摩圣意”吧

谈判中最忌目光闪躲，先避开视线的是叶霄。

他双手交叉在桌上，垂着眸子轻轻地眨着眼。

其实刚才的倾诉，叶霄也有很多事情没有讲。

比如，伦敦酒店的那夜，他喝醉了

打那以后，黑明浩就对他“在酒局和哥们喝酒”这种事很敏感。

而且，他也没有告诉容修，黑明浩曾对他说过

我带你到巅峰去。

黑明浩从不是好高骛远。

或许真的是自己的问题，是自己搞砸了这一切。

叶霄有点泄气。

如果容修坚持原则

这位内地殿堂级、连幻神也要称之一声“老师”的吉他手，当他将双肩渐渐塌下，强撑的一股气卸去，便骤然间失了往日舞台上的强势与辉煌，显得格外的无助而又软弱。

“叶哥。”

容修终于有回应了

叶霄闻声，蓦地抬眸看去，期待地凝视容修的嘴唇，

容修缓缓开口“dk乐队参加了今年的草莓音乐节，这场演出你知道么”

叶霄“”

犹如聊家常般，容修出其不意提出一个不相关的问题，话题跳跃性过大，让在座的两位“谈判专家”都是一愣。

草莓音乐节

这是从哪到哪大家谈的不是抄袭事件么

足有秒，叶霄大脑短路，整个人僵直状态，脸上写满了问号。

顾劲臣眉心微动，指尖轻抵眼尾，掌侧遮于颊边，也没挡住他忍不住勾起的唇角。

影帝被爱人的发散思维逗笑了，叶哥的这个反应他可太理解了。

所以说啊，他极少与自家先生展开“家庭式谈判”。

因为容修从不按常理出牌，让人摸不出套路，又有极强的掌控欲，善霸主动权，不喜他人揣摩自己的想法、摸自己的底牌，并且软硬不吃，经得住诱导

基于这几点，顾劲臣得出结论在容修面前，往往“直接提出诉求”比“谈判”更管用。

当兵的不跟你谈判，当兵的只知道“寸土不让”，除非友邦可怜兮兮求帮助

顾劲臣也有一套独特的应对办法

磨叽他，黏糊他，赖着他，求求他，哼哼唧唧，撒泼打滚，到床上去蹭蹭他，三十六计，撒娇为上。

简而言之，驭夫之术野路子篇，而且始终有针对性地不断升级中

不过

这是独属于夫夫之间的一套办法。

目前来看，只有顾劲臣一人适用，家里兄弟们试过都不行，小白每次对容修撒泼打滚，换来的都是一顿毒打，就更不适用于此时叶哥的情况了。

所以，这一次容修不按常理出牌，突然思维大跳跃，顾左右而言他，还提起了草莓音乐节，即使顾劲臣有心理准备，也有点措手不及。

而且是音乐领域的话题，他一时帮不上叶哥的忙，只能眼睁睁看着冷场。

良久，叶霄才回过神。

着实摸不着头脑，只好顺着话题，叶霄应“是的，夏麒和我炫耀过，说看dk的现场爽到了，我在网上找了你们的演出视频。”

容修说“那你一定记得，dk在草莓音乐节上翻唱了一首经典。”

“stairay to heaven。”叶霄不假思索，黯淡的眸光随之闪亮，“真的非常、非常精彩，尤其是现场的那段吉他o”

叶霄停顿了下，仿佛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沉默片刻，轻声说“换作今天的黑草莓，在现场演绎那首歌，达不到dk的水准。”

那是齐柏林飞艇的史诗级摇滚作品。

摇滚界有评价这首歌的吉他、鼓、贝斯做到了完美融合，这是一首每种乐器都达到了极致的单曲。

不仅仅是乐器，演唱上也特别吃技巧和情绪，是公认的殿堂级难度。

如果是五年前，叶霄有自信与兄弟们站在舞台上，完整并完美地演绎它。

如今的黑草莓

“那么你一定也了解那首歌曾经所经历的，它获得的成就，以及它曾与人对簿公堂。”

容修笑意和煦，注视着陷入思绪中的叶霄，娓娓道来

“迄今为止，通往天堂的阶梯单版权费就高达562亿美元，而正是这么一首全球知名的摇滚作品，曾被告抄袭1968年发行的taur

“很多人都说，这两首歌的前奏很像，并且都有一条下行的半音阶贝斯线，以及同样的四和弦进程结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最终法官判定证据不足，认为两首歌的和弦进行，以及下行音阶的模式，是音乐创作中常见的创作手法。

“用如今的行话说，就是套路，从几百年前古典音乐家就开始使用这个套路了，于是齐柏林飞艇险胜，事情才告一段落。”

容修说到这时，叶霄轻轻吸了一口气，隐约猜到了容修的想法，不由稍挺起了双肩，眼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然而，容修却是话锋一转，接着道

“没错，齐柏林飞艇确实胜诉了，不仅如此，在打官司的那些年，通往天堂的阶梯剽窃事件又让歌曲备受关注，让乐队又入账260万美元。”

这话让叶霄怔忡，甚至十分震惊，容修是什么意思，他想通过抄袭事件炒作

不，不能那么做

慌乱之后，再也绷不住，叶霄急急摇了摇头，然而不等他开口反驳，容修又说了一句

“但是”

叶霄“”

叶霄只觉心跳快停了。

和这个男人谈判有多难跟他谈条件，他不提钱，但他索命啊

“这场官司打了多年，消耗了多少的精力姑且不提，直到今天，仍然有人拿这起案件说事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但它真的能过去么，即使胜诉了，也赚钱了，但它已经成为洗不掉的污点，也成为了让创作者每次提笔都不停颤抖的噩梦。”

容修语调不缓不慢，缓和了下呼吸，略显神秘地笑了。

“顺道一提，多年以后，一首乡村歌曲e ed to的前奏，又和通往天堂的阶梯相似，齐柏林飞艇并没有起诉对方，因为他们认为，这个前奏的和弦进行是个常见的套路他们也是这么对歌迷们解释的。”

叶霄张了张口，有些不可思议。

容修猜中了他心中所想。

是连叶霄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事实

他真正想拼了命去保护的，其实并不是经历三十年风雨、大换血五次仍能屹立不倒的乐队，而是被质疑抄袭后红着眼睛躲在小黑屋的破衣柜里不肯出来的那个男人。

叶霄喉间酸涩“容修”

“老实说，我还没有时间分析工程，”容修敛了面上柔和，严肃道，“当然我也并不十分了解浩哥这个人。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认为浩哥会恶意抄袭，我听过他以往的作品，还是能听出一些东西。”

容修轻吸了一口气，停顿良久，点明了他要说的那句

“既然叶哥相信他，就不要对任何人道歉，今天当是如此，以前不也应当如此么”

最后一句似灵魂拷问。

叶霄怔忡。

以前

过往一幕幕，犹如荆棘锁链，捆绑着他，将他拖上电闪雷鸣的审判台。

“我没抄。”

“我不在乎别人肯不肯定。”

“我无所不能的主音吉他”

“这是我写的歌，为什么署名别人”

“让我道歉，不可能，我自己解决。”

“我说没抄，你信么”

“你相信么”

“你真的相信过我么”

我相信啊。

小酒馆欢声笑语的喧嚣中，叶霄感到一阵耳鸣，他垂下眸子，露出打落牙齿和血吞的笑容。

毫无疑问，如果换作容修，自家乐手陷入抄袭风波，只要兄弟说“没有”，经过分析也确实见仁见智，他就一定会将战斗进行到底。

不过，说句实在话，叶霄形容黑明浩“像一块海绵”，容修非常理解。

容修想起，昨晚演出结束，兄弟们在后台聊起绿洲乐队卷入抄袭官司时，他还从浩哥联想到了自己。

每次自己写歌拿不准，找兄弟们来鉴定，大家都会摇头说“不熟，听都没听过，一点印象没有，你这个世界大曲库都不知道哪个曲子有这个旋律，我们可能知道嘛”

可是他又有什么三头六臂呢，不过也是个寻常人，不是全知全能的神。

容修想。

凡人从来都不该被吹捧上神坛。

幸而这话没对旁人诉说，不然又要说他凡尔赛。

谈话到尾声时，叶霄接到一通电话，是乐队雷丁演出当晚采访的事情，他要先与记者见面“过台本”，不得不先行离开。

dk这边的意思已然明了，叶霄心里有了底，紧绷的那根弦也终于松开，但他没有时间与容修谈具体细节了。

容修则是不紧不慢，一脸云淡风轻，简直是“天空飘过五个字儿这都不事儿”。

容修表示他要亲自发微博声明澄清。

当即被顾劲臣拦下了。

绝对不行

容修不解，顾劲臣无奈，对叶霄讲了讲容哥发微博的风格。

顾劲臣说着，拿过容修的手机，看到那条正在编辑的信息。

果然，那是相当的简约

没抄，别吵吵。

叶霄“”

好在被顾劲臣拦下了，还没发表出去。

于是两人约定，等演出结束之后，再商量如何处理，尽量轻拿轻放。也许拖到那时，网友们早就不再讨论这件事。

叶霄起身告辞时，顾劲臣离座相送，不经意般地问“接下来，叶哥有什么打算么”

两人慢行往外走，叶霄心领神会“现在挺好的。”

小酒馆门口，夜空蒙雾，街灯微醺，顾劲臣目送他离开，心中遗憾难以平息。

叶霄行色匆匆，或许也有“尴尬”的成分在其中。

他今晚倾诉太多，虽不过分直白，却也涉及隐私，面对容顾二人时难免不自在，而他刚才的回应，便已是坦白心意。

偏执与强迫症要犯了，顾劲臣长吁短叹明知叶哥深陷情感漩涡，却没能拉他一把，更没有推他一把。

“顾医生，快出戏。”

回到卡座，顾劲臣走神想事。容修用湿巾沾了沾他唇角，顺势捏了下他鼻尖。

容修说“别插手。”

顾劲臣怔怔，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一条寻常路，道阻且长，一切要看缘分造化。

他也明白，容修要顾虑更多。

身为乐队同行，深知同队乐手之间的情感纠葛是致命的，容修认为自己有责任保护黑草莓。

两人沉默良久，顾劲臣起身，来到卡座对面，坐在容修身旁。

手在桌底握了握容修的，似要安慰，却没说安慰话语，顾劲臣小声说“我怎么觉得，浩哥是故意的。”

容修“什么”

两人并着肩，暗处缠着手指，顾劲臣琢磨问“你还记得当初如何听说韩国也弄出了个dk么”

容修回忆道“巡演最后一站，石家庄的罗哥对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