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轻舟回去的路上,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
他一会儿想着那杯杖毙之人惨死的景象,一会儿想起大臣们的反应,一会儿又忍不住想起秦铮的话,整个人的情绪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他活了两辈子,这还是第一次当面见到有人被打死,那场面对他来说太震撼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只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没了声息,若非隔着沾满血的衣衫,纪轻舟甚至怀疑那人的血肉已经被打烂了。
这种强烈的视觉冲击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刺激,而那人声声泣血的惨叫带来的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这种冲击太大,反倒让纪轻舟陷入了一种不太真实的体会中,迷迷糊糊像是做了一个梦一样,一时之间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清醒的。
“轻舟”图大有在小院外头的巷子里见到纪轻舟时,整个人都被吓了一跳。
只见少年面色惨白,那神情像是见了鬼似的,堪称吓得魂不守舍。
图大有伸手在纪轻舟手臂上一握,发觉对方身上的冷汗已经将衣衫都浸湿了,他不由担心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事情是刚发生的,显然还没有传到图大有耳中。
纪轻舟被图大有扶着进了屋,那表情依旧十分不安,只闻他喃喃的道“我看到人被杖毙了足足打了一炷香的工夫血飞得满地都是,地砖都被染红了”
“谁死了”图大有一怔,问道“是小山吗”
“小山”纪轻舟转头看向他,摇头道“不是小山,是唐毅”
图大有闻言有些茫然,问道“唐毅怎么会被打死了谁下的命令”
“慎刑司”纪轻舟道“或许是王爷我不知道”
纪轻舟坐着缓了一会儿,图大有给他倒了杯热茶,他一口气灌下去烫得喉咙发麻,这才堪堪找回了些理智。良久,图大有见他面色稍缓,又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是在安慰他。
纪轻舟深吸了口气,理智总算渐渐回笼,那种置身梦境的真实感渐渐消退了。与此同时,被他屏蔽掉的诸多感觉也终于恢复过来,他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冲鼻的血腥味,胃里一阵翻腾,起身快步出去,扶着门廊便吐了出来。
大臣们被吓得纷纷呕吐之时,纪轻舟倒是没反应。
这会儿反应过来,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最后没东西吐了,便俯着身干呕,险些将胆汁一起吐出来
秦铮到那小院传李湛口谕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面色苍白的少年蹲在廊柱旁不住干呕,一旁的图大有一脸担心地帮他捶背。
“秦公子”纪轻舟有气无力地抬手打招呼。
秦铮拧着眉头啧啧称奇,“你这吐的也太晚了些,倒是替金銮殿前洒扫的宫人省了不少事情。”
纪轻舟又干呕了一会儿,实在吐不出东西了,这才去漱了漱口。
秦铮扶着他进屋坐下,目光在他屋里四处打量。
“你和唐毅很熟”秦铮问道。
“不熟。”纪轻舟声音有些沙哑,“只不过是一起当值罢了。”
秦铮点了点头道“挺机灵的孩子,可惜心思没用到正路上。”
“他是出了什么事情吗”纪轻舟问道。
“还记得陛下丢的那只兔子吗”秦铮开口道“在他住的地方找到了尸体,兔子脑袋都被砸烂了,身上洒了石灰,埋在了地砖下头。”
纪轻舟闻言一怔,想到那日唐毅带着小皇帝去找兔子的事情,当时他就怀疑过唐毅做事不规矩,如今却是被证实了。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是欺君之罪。”秦铮开口道。
慎刑司能裁定的罪名中,最大的一条便是背主,唐毅此举无疑是犯了大忌。
“可是是谁找到了那只兔子”纪轻舟道。
“王爷下得命令。”秦铮道“我将那日咱们遇到唐毅的事情朝王爷说了,王爷想了一会儿便让董栋带人直接去搜了唐毅住的地方。”
纪轻舟一怔,问道“王爷怎会知道”
秦铮摇了摇头,那意思他也不知道。
纪轻舟脑海中闪过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只觉脊背有些发凉。
但他很快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暗道肯定是巧合。
“原来慎刑司的人一直都效忠于王爷”纪轻舟低声道。
他原本想问一下小山的事情,却又忍住了。以秦铮的做派,若是知道定然会主动告诉他,既然没说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有意隐瞒。
但他记得秦铮跟他说过让他放心,便暂时压下了心底的焦虑。
“慎刑司的事情往后再与你说”秦铮表情看起来有些不自然,半晌后开口道“今日王爷着我过来是传口谕,让你今日便搬到英辉阁去住。”
纪轻舟一怔,问道“为什么”
“离得近,方便啊。”秦铮道。
纪轻舟
对于搬到英辉阁这件事,纪轻舟早有准备,图大有也提醒过他,他倒也没有太意外。
如今前朝这么一闹,人人都知道英辉阁的事情了,自然也知道英辉阁里各个都是摄政王亲自挑选出来的人。如今的英辉阁即将成为整个皇宫里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而纪轻舟作为英辉阁的首领太监,也不得不陪着李湛一起站到风口浪尖上。
当日,纪轻舟去朝姚长安磕了头,算是感谢他的提拔。
姚长安一直对纪轻舟颇有微词,如今见他要走并没有不舍,反倒松了口气。
倒是图大有不大高兴,一直沉默着将纪轻舟送到了英辉阁外头才停住脚步。
“你做事向来谨慎,我倒是不必嘱咐你什么。”图大有有些落寞地道。
“大有哥”纪轻舟欲言又止。
图大有仿佛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伸手拍在他的肩上,开口道“放心,你大有哥惜命的很,不会有你担心的那一天。”
纪轻舟闻言点了点头,竟是有些不舍。
图大有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朋友,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别这样,每天都能见着呢,这么生分做什么”图大有笑着在纪轻舟肩膀锤了一下,而后转身朝他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轻舟看着他走远,这才提步进了英辉阁。
一个叫巍元丰的蓝袍内侍,引着纪轻舟去了一间配房,纪轻舟进去一看,那配房比他在小院住的地方还宽敞,里头的陈设也更讲究一些。
“这间配房是离王爷寝殿最近的,纪公公将来伺候王爷来回也方便。”巍元丰道。
纪轻舟闻言皱了皱眉,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容易令人误解。
“对面那间屋子是秦公子住的,他如今虽然没有官职但也是王爷的门客。”巍元丰朝纪轻舟道“浴房和小厨房都在后头,纪公公您先休息,王爷说了今日不必过去伺候,若是您有吩咐随时叫小的就行。”
纪轻舟闻言点了点头,看向了秦铮的房间。他心道前朝那些大臣们还在想法子赶着李湛搬回去,却没想到李湛连门客都弄进了宫里来住着,显然是不打算跟那些大臣和解了。
不过今日在金銮殿外弄了那么一出,想来不会没有作用。
纪轻舟倒是好奇明日早朝,还会不会有人冒死要赶摄政王出宫。
纪轻舟受了那样的惊吓,又惊天动地吐了那一场,当日在英辉阁的配房里睡了一整个下午才醒。英辉阁的伙食还不错,不知是谁吩咐过还是巧合,巍元丰给他备了清淡的蔬菜粥,纪轻舟晚上喝了足足两碗,这才觉得魂儿又回来了。
第二日早朝的时候,一进大殿纪轻舟便感觉殿内的氛围有些不一样。
他说不上来具体哪里有区别,只依稀觉得众人似乎都有些紧张,连窃窃私语的人都没有了。
小皇帝今日依旧没来上朝,竟也没有人开口问。
纪轻舟看着朝臣们半晌,终于明白过来,他们今日都在不安。
早朝开始依旧是众臣例行公事般地汇报工作,这个部分倒还算自然。
到了后头李湛主动发问的时候,大家的态度便谨慎了许多,果然没人再提英辉阁一事。
纪轻舟暗道,昨日李湛搞了那么一出,倒真是将这些人吓唬住了。
“有话便说,不必藏着掖着。”李湛抬眼看向众人,冷声道。
他话音一落,总算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言官站了出来拱手道“王爷,老臣有话要讲。”
李湛看着对方不置可否,那人便又道“王爷昨日命慎刑司在大殿外杖毙宫人,那场面着实令我等惊惧不安,敢问王爷此举意欲为何”
此人素来耿直,他这话一出众人不由暗暗捏了把冷汗,都道他说的太直白了,也不知道拐个弯。李湛闻言面色却没有异样,只开口道“本王也听说了此事,昨日特意着慎刑司的人问过,说是那被杖毙之人,犯得乃是欺君之罪。诸位若是有异议,可上折子弹劾慎刑司。”
“这”那言官道“欺君罔上罪该万死,只是为何要选在殿前”
李湛闻言挑了挑眉,目光落在纪轻舟的身上,开口道“纪轻舟,你昨日也见了行刑的场面,你来说说慎刑司为何要将行刑的地点选在殿前”
他此言一出,众人目光登时落在了纪轻舟身上。
纪轻舟没想到摄政王竟然会当着朝臣的面朝他问话,当即吓了一跳,忙收敛了心神开口道“奴才不懂刑律,不知慎刑司为何会有此举,但奴才昨日见到那场面,斗胆猜测慎刑司大概是想让我等引以为戒吧只有奴才们都忠心为陛下办事,此事才不至于重演。”
李湛闻言点了点头,开口道“诸位觉得呢”
众臣一时都不敢作答,却也知道不该抓着此事继续再质问。
“本王听闻昨日许多人都被吓得险些生了病,后来想了想,觉得此刑似是过于严苛了。”李湛开口道“到底是伺候过陛下的人,纵然犯了忌讳,可法外尚该容情”
众人一怔,万万没想到李湛竟然是这个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