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苦衷?”
薛礼与苏庆节、阿史那道真几乎是异口同声的问出来。
“我想休息。”
苏大为举杯道:“从永徽年到现在,我为大唐征战十几年了,从未好好陪过家中母亲和小苏,我觉得,现在应该多陪陪家人。”
呃?
苏大为的话令众人不由哑口无言。
理由很正当。
陪家人么,大家也不是不能接受。
可是在这个当口上,是不是有点太急切了点。
你至少接下兵部尚书一职,把品级升到正三品啊。
然后想休息,朝廷还能拦着你不成?
再说有这个缓冲,兄弟们是不是也能跟着喝口汤什么的?
不过这些话在诸人心里,却是不方便说出来。
只是一个个拿眼瞪着苏大为,那眼神中透出强烈的怨念。
“别瞪了别瞪了。”
苏大为举杯邀道:“喝一杯再说。”
酒杯碰到一块,酒水四溅。
众人又是无奈,又是怨念的瞪着他,一起饮了一杯。
苏庆节轻拭嘴角的酒渍,双目灼灼的盯着苏大为,猜他一定有话要说。
程处嗣则是摸着颔下的虯髯。
尉冲宝琳端着杯子看一眼苏庆节,再看看苏大为。
阿史那道真把杯子重重放下:“别卖关子了,阿弥,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这么好的机会,难道真要为儿女情长,把它推掉?”
薛礼眉头微挑,颔首道:“反正你现在回了长安,何时不能陪家人?为这个理由去推辞,只怕惹圣上不满。”
“知道的说你重情义,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持宠而骄,只怕……”
苏大为等众人的议论说完,看向一旁的安文生:“文生,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安文生方才一直没说完,此刻被他问道,才摸着下巴沉吟道:“似乎,现在退一步,也是一件好事。”
“这算什么好事?”
阿史那道真的目光看过来,有些急切道:“这次退了,下次哪还有这样的机会?机不可失啊!”
“不是这么说的。”
安文生摇摇头:“兵部尚书这个职务,现在是个烫手的山芋。”
“哦?”
程处嗣摸着虯髯,忍不住道:“如何是以退为进?”
安文生看了苏大为一眼,见他一副笑而不语的模样,摇头道:“阿弥现在境界高了,我也不能完全弄清他的想法,不过我想阿弥并非不想当兵部尚书,而是时机不到。”
“陛下都发话了,何谓时机不到?”阿史那道真与薛礼几乎同时发问。
“你们俩说来都是世家高门,但对这朝中的事,却不甚关心。”安文生目光投向尉冲宝琳、程处嗣和苏庆节:“你们三人中,处嗣对朝中的事比较上心,应该听到一点风声吧?”
程处嗣露出若有所思之色:“你是说,萧嗣业的事?”
“萧老恐怕不是身体撑不住,而是夹在朝争之中,借故避让。”
安文生一句话说出来,薛礼还没反应过来,但是尉冲宝琳、苏庆节和阿史那道真,却是会意了。
“也就是说,如果阿弥此时接手,只怕也会落到萧嗣业的处境。”
“而且此次大明宫被贼人闯入,终究要有人负责,若阿弥不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地位相对超然,倒还好说,若他一旦接手,那么陇右老兵私闯宫禁的事,就要归到他的头上。
你说到时候,阿弥查还是不查?那些人,他杀还是不杀?
无论怎么做,都会引起军中内部的分裂,有损他在军中的威望。”
这番话说出来,薛礼不由一脸懵逼。
“那这么说,阿弥是不能接手兵部的事了?”
“只是时机不对,并非阿弥不能任兵部尚书。”
安文生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好整以遐的举起酒杯,非常优雅的轻抿一口:“若是等大事定了,那阿弥再赴任,一来可以避免许多麻烦,二来,到那时风平浪静,自然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他说的大事,自然指的是迁都。
一是迁都,二是昨夜私闯宫禁的后续余波。
苏大为若接手,少不了得亲手挥刀向着军中袍泽和旧友。
无论是否与那些人有关,屠刀清洗之下,难保不会扩大打击面。
而这些看在其他人的眼里,自然是大损苏大为的形像。
一但沾了袍泽兄弟的血,苏大为立身的根基,也就动摇了。
“妈个鸡,这么想来,确实不能此时接手。”
苏庆节忍不住骂了一声。
接着又叹道:“可惜了,如果不是有这些麻烦事,阿弥早一日做尚书,大家也可早一日安心。”
安文生向着苏大为道:“阿弥,除了我说的这些,你应该还有别的考虑吧?”
“嗯,是有一点。”
苏大为也不否认,大方的点头道:“避免宫禁之事的余波只是其一,我为武后的心腹,迁都的事,不是我想避,就能避开的。”
这一点,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安文生点点头,算是认同苏大为的说法。
“确实,你既为武后一系,此次回长安,也是武后召你回来,恐怕,迁都之事是躲不开了。而且此次宫禁之乱,很明显,是幕后有人想借拖你下水,来打击武后。”
“武后这些年看似在朝堂没什么实力,但通过施政的影响,不少寒门士子因此受益,在她身后,也是有一大群寒门在支撑啊。
这与关陇高门的冲突越发激烈起来,此次的迁都,便是双方在角力。”
苏庆节的话说完,沉默了一瞬,接着道:“阿弥,你说昨晚的事,真的不会连累到我们?”
“以我的判断,应该不会。”
苏大为用手指沾了点酒水,在桌上轻轻划了一条线。
“昨夜闯入禁宫的人,各有目地,但是结果,无疑对武后最有利,在这种局面下,武后是不会放过对那些人穷追猛打机会的。
而且双方博弈,无遐去管其余的事,只会抓住对方的弱点,下死力。”
这番话的意思是,人家只会对付重要角色。
你们这些小杂鱼还不够格让人惦记。
话虽然有些听得不爽,但众人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幕后之人,此时应该也是焦头烂额,正自顾不暇吧。
“於武后而言,我既是助力,也是外力,容易被外臣抓到把柄。
我推辞陛下的封赏,不愿在这个时候出任兵部尚书,就是不想处在风口浪尖上。
也算是以退为进吧。
而且如果我对这事太热心了,落在陛下眼里,只怕也不好。”
“你现在想事倒是越发周全了。”
安文生赞了一声。
“没办法啊,这些年走过的路,打过的仗,都不是白打的,经历得多了,自然就懂得多一些。”
苏大为苦笑摇头。
他可真比不上朝堂那些老狐狸,无非是不想被卷入风波罢了。
虽说他早早下注,也相信武媚娘必然会赢。
但赢的过程里,身边人会怎样,那可就说不好了。
之前贺兰敏之等人,不就被牺牲掉了?
而且苏大为此时心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念头。
过去那样拚命努力,是有一份创业,立功,营造一份安全感的心理需求。
可是现在,他做生意已经家财万贯。
又有一身军功在。
哪怕现在就躺平,相信也足够吃一辈子老本吧?
而且以他的功勳,只要自己不作死,想必也没人敢主动招惹。
就算真有什么,凭着武媚娘的关系,还有人动得了自己不成?
更别提自己人脉深广,自身又是异人二品的修为。
感觉……
好像可以提前退休了呢。
当然,退休只是想想。
但是想陪柳娘子和聂苏的心,也是真的。
这次回家,看到柳娘子老迈了许多。
也就是突然一瞬间,他突然有了一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感觉。
早年没了父亲,如今娘亲也已经老了。
再不陪陪娘,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至於那些政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爱谁谁去吧。
老子不干了!
心里面,就有这样一份心思在。
也是一种意气。
老子为大唐流过血,忙碌了十几年,现在想歇歇怎么了?
不行吗?
“阿弥,若这次退了,那兵部尚书的位子只怕就归别人了,虽然你现在已是从三品,但想迈上正三品,中间还是横着一道天堑啊!太可惜了……”
尉冲宝琳一边喝酒一边道。
“不可惜,怎么会可惜呢?”
安文生揉着圆滚滚的脸颊,笑眯眯的道:“依我看,阿弥这招才是高明。”
“怎么说?”
阿史那道真和尉冲宝琳一起看过来。
安文生眯眼笑着,活像只肥狐狸。
他轻挥衣袖,气势很足的道:“就算陛下属意阿弥为下一任兵部尚书,但也不意味着能干纲独断啊。”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靠谱。
但是在场都是高门贵姓,或者军方二代,一听立刻回过味来了。
李治和武媚娘权力的确很大。
但大唐的体制惯例,三省六部,文武百官也不是摆设。
除非特别的事,皇帝圣心独运,决心干纲独断。
大部份的事,还是要走一个流程,交给宰相和群臣去审议的。
实在逼急了,门下省可是有封驳之权的。
而现今朝堂上的情况,那些关陇高门,誓必不会让苏大为那么容易登上尚书位。
那等於是给武媚娘送弹药了。
政治这回事,不就是把自己人弄得多多的,把敌人弄得少少的吗?
“听说萧尚书因病不能理事后,朝中一直有声音,要让王方翼接任兵部尚书一职,为武后所阻。武后也一直有意推阿弥出来,所以急召他回长安。”
“若是阿弥此时上去,就一定会冲上一线,去与王方翼争夺兵部尚书的位置,到那时,结果还真不好预料,若胜了还好,若是败了,那实在太损颜面和威望了。”
“所以现在阿弥退一步,武后自然会推其他人顶上去,双方博弈,自然就无心去理事,一但兵部的事出了任何问题,那这两个预备人选就得承担责任。
到那时,阿弥再出来,岂非是顺势而为?”
“正是这个道理!”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苏大为后面要做的事,全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苏大为在一旁看得无语:“喂,你们几个做这些决定的时候,怎么也得问我一声吧,都没问我愿不愿意。”
“啊,你不是这么想的吗?我们以为你就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