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
就像无数个平常的日子里一样。
微风轻拂,挟着长安花香。
驼铃声远远传来,守着西市口的市署老吏眯着的眼睛微微张开。
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但他还是一眼看清了来的驼队,领头的那人。
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
“我说大早上喜鹊叫,原来是您的商队回长安了。”
带头的商贾腰腹胖大,身上裹着厚厚的白袍,颔下胡须打理得十分齐整。
看他圆润的鼻头,微笑的脸颊,会让人联想到憨厚。
若是留意他那双细长的眼眸时,才会从里面偶尔透出的精芒,看出此人的精明狡黠。
“我的朋友,赵大郎,是我回来了!”
思莫尔上前,与赵大郎一个热情的拥抱,不动声色间,将一小袋东西塞入赵大郎的袖中。
赵大郎眼神微动,提了提袖子,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一边向商队看了一眼,一边推开西市大门,好让驼队更方便进入。
“这次去西域前后去了快两年时间,如何?这趟生意赚不少吧?”
“唉唉,你是不知道,吐火罗那边不太平,我也是仗着老脸,勉强不蚀本罢了,赚钱是不敢想了。”
思莫尔一边说着,一边指着驼队道:“就只运回一些香料药材。”
“哈哈,您老是财神爷,定然是一本万利。”
思莫尔苦笑着拱拱手,算是谢他吉言。
赵大郎轻轻牵了一下他的衣角,在他愕然神色中道:“您那个贵人朋友,近来在长安,名气颇为响亮。”
“贵人朋友?”
思莫尔神色一动,低声问:“是苏……”
“嘘~”
赵大郎做了个手势,面露神秘微笑,感觉自己吐露了了不得的信息。
他向着西市指了指:“一会进去,在西市里应该会听到许多他的消息。”
“谢过大郎。”
思莫尔向他点点头,回头吆喝一声,驼队缓缓向着西市内行去。
骆驼嘴里嚼动着干草,驼峰随着步子,左右摆荡。
驼铃声悠扬。
随即被西市汹涌的人声所掩盖。
思莫尔是常年在西市行走的大胡商,这里不少人都认识,沿路有许多商贾货柜掌柜同他打招呼。
思莫尔也就笑着打招呼。
“钱老板,两年不见,身子骨越发硬朗了。”
“哎呦,谷老板,看您这样子,是不是又纳了房小妾?”
“周官儿,您这身新衣不错啊,看你脸上喜气洋洋,是不是家里又添丁口了?还是高升了?”
一路走着,直到走到一处货栈前,思莫尔上前与货栈交接一番,说好了以每日百钱的价格,将货物暂寄。
招呼着手下人搬运货物,他自己背着手,在西市溜达起来。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
回到长安,先不忙卖货,而是要走走瞧瞧。
特别是在这市井之中,常能听到许多有用的消息。
走入一家熟悉的茶馆,叫上一壶茶,点了几个小茶点心,一边吃着茶,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四周人的议论声。
“听说了吗?开国伯一大早就入宫了。”
“哦,昨日方回长安,今天就入宫,大概是陛下要封赏吧?”
“哎,才封为开国伯,赐下那么多金子田宅,又有封赏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有一个亲戚的阿舅的儿子,在工部任职,听闻他说,这开国伯可了不得……”
“怎么了不得了?”
“蜀中的疫情听说过吧?”
“哎,别说蜀中,这几年,何处不生疫情?就咱们关中,去岁还有蝗灾……”
“别打岔,听我说,这开国伯,将蜀中的疫疾治好了。”
“喔,那还有些本事,不过我听闻吏部那位谷侍郎,前些年治好了黄河决口,又救济灾民,这功劳也不见得比开国伯小吧?”
“你懂个屁!”
说话声音压得更低一些,思莫尔要努力凝神,才稀稀能听清。
“今早的朝会上,谷侍郎弹劾开国伯,因罪入狱了!”
“什么?!”
“谷侍郎有大功於国,为何……”
“因为他弹劾开国伯啊!”
“开国伯……弹劾不得吗?”
“你们这些笨蛋,以为蜀中的疫疾是什么?那种疫,我听闻十分凶恶,若是不治好,会传入关中,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大祸事!”
“哦哦。”
听到的人显然有些不以为然。
大唐从立国到现在,每五年一大疫,何冲疫疾没发生过?
关中还不是稳如泰山。
什么时候蜀中的疫情能影响到关中了。
“算了和你说不通,我只说一件,蜀汉诸葛孔明知道吧?”
“这个知道!”
“孔明都治不好的疫疾,被开国伯治好了!”
“什么?竟有此事!”
一个带着惊愕的声音响起。
整个茶馆的嘈杂喧闹声,不由压低了数分。
无数的目光,投向说话的那桌。
说话的人不由脸色一变。
还没等开口,其他桌的茶客便道:“开国伯的事我们也听闻几分,老兄请说,我们保证不会乱传。”
“对对,开国伯是大唐功臣,天皇和天后都大为夸赞,他的事,自然是可以说的。”
“对对对,近日市井都在传开国伯的事,咱们议论一下,也是正常的。”
被其余桌的人一劝,那桌说话者的神情明显缓和下来。
“这位郎君,还请说说开国伯的事,我们大伙都洗耳恭听,大伙说是不是?”
“对对对!”
“郎君请说!”
一堆起哄的声音里,说话的中年人红着脸站起身。
先前的胆怯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满脸红光,一脸兴奋。
他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遭遇。
一时间,被众星捧月,成为众人的焦点。
站起身来,先是向着四周叉手行礼,然后扬声道:“诸位朋友,我这些事,都是听我亲戚的阿舅的儿子说的,真假愿各位自察之。”
“这是自然!”
“郎君快请说,别卖关子了!”
“好!”
中年人清了清嗓子道:“开国伯的治疫之法,乃是找出水中的小虫,将水煮沸饮用,我听闻还有填埋之法,灭掉水中一种小螺。”
“这是什么道理?”
“水中竟有小虫?为何我们从未发现?”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听说,当年蜀汉先帝刘备征东吴,兵败逃回白帝城,皆因为蜀军染疫,还有曹操赤壁之战时,也是因为军中染疫。
开国伯说,水中有一种级微小的小虫,是致病之源。
只要针对这种小虫,将其除去,便不会使人生病。
大唐若按他的法子施行,就不会有人染疫。”
此言一出,整个茶馆一时哗然。
“不再会有人染疫?”
“每五年一大疫,乃是天道啊!他,开国伯他能……”
“这是真的吗?真的能治这些疫疾?”
茶馆中突然有人放声大哭。
“家兄,家兄就是去岁因蝗灾后又是饥荒,最终染疫而亡。这开国伯……怎么不早来,他怎么不早点把治疫的法子说出来!”
“兄弟别哭了,幸亏有开国伯,以后咱们就有好日子过了!”
“若真能使大唐不再发生大疫,开国伯就是活人无数的活菩萨!”
“若真能有用,岂非圣人!”
整个茶馆一片喧闹之声,场面一时失控。
思莫尔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
不由满心疑惑。
市蜀赵大郎不是说有苏大为的消息,怎么这些人都在讨论什么开国伯?
开国伯又是谁?
不会是我那兄弟苏大为吧?
不会不会。
万万不可能。
苏大为出征吐蕃前,记得是从四品的轻车都尉,宣威将军,再加一个东宫太子府典戎卫右副卫率。
就算征吐蕃有功累,按理能升一级就不错了。
想要升上开国伯?
除非连跳三级。
那是万万不可能。
又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半天不得要领。
最后等喧闹过去,他才瞅到空,拉着一名茶客递了几个大钱过去,一脸堆笑的问:“这位郎君,我久在西域进货,今日方才回长安,有个问题想请教。”
那茶客手里抓着铜钱,笑道:“这位胡商倒是客气,有何问题请问?”
“你们方才说的这位开国伯,究竟是谁啊?为何以前从未听过此人。”
“哦,你问开国伯啊。”
茶客笑道:“这倒是巧了,开国伯也是昨日回长安,之前在外戎边,后又在蜀中任黄安县令,昨日回长安,陛下特赐唱名夸功。”
这一说,思莫尔越发糊涂起来,这又是戎边,又是县令。
怎么县令还能唱名夸功起来了?
自己在长安混迹二十余载,从未听过有这等事。
见他一脸不信,那茶客急了:“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昨日唱名夸功,长安数十万百姓都看到了,人人都在称颂开国伯的功绩,平西突厥,镇针百济,灭高句丽,灭倭国,灭吐蕃、天竺……”
“等等!”
思莫尔听得汗毛直竖,心说我们这说的是一回事吗?
“你说的这些战役,我也略有耳闻,主帅乃是苏总管啊。”
“对对,正是苏总管!”茶客说得眉飞色舞:“苏总管从吐蕃回来,在蜀中时陛下特令他留在蜀中治疫,如今刚好回来。”
“真是苏总管?”
思莫尔一脸懵逼:“邢国公……被封开国伯了?这岂不是……”
从公到伯,这特么是封爵直接跳说了吧。
心中直呼好家伙。
“什么邢国公!”
茶客急得将手中铜钱劈脸掷在思莫尔身上,骂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伶俐人,怎地如此消遣人,老子说的乃是小苏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