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说这番话,有些僭越了。
不过既然武后没有开口阻止,那便代表了武后的意思。
李弘心下有些发急,叉手行礼道:“儿臣不敢耽搁母后休息,还请母后准我探视父皇。”
前年的那番变故。
萧礼带人披甲上殿。
言及要保太子登基,实乃大逆不道之言。
在那之后,李弘被短暂囚禁了数日。
直到洛阳那边传来消息。
圣人李治病重,命李弘监国,皇后武媚娘辅政。
军国大事,皆由太子与武后钦定。
太子李弘才得以自由。
事后,他反覆查证推敲,证实李治确实只是静养身体。
朝中也没有大的波澜。
这才放下心来。
唯一令李弘不解的是,那萧礼,竟然被母后拔为兵部尚书。
朝堂上,呈现一种诡异的平静。
除了宰相李敬玄,几乎无任何人反对。
李弘不敢深想,只得一面处理朝政,一面暗中打探萧礼的事。
结果去岁,李敬玄因和萧礼争执,一怒之下,应下武后旨意,亲率大军前往西域平叛。
最后竟致大败。
十万唐军,土崩瓦解。
李敬玄险被武后赐死。
还是太子李弘拚命游说保下。
然后便是这次关中大旱。
关中粮仓里的粮食不翼而飞。
不知为何,这所有的事串在一起,竟隐隐有一种可怕的猜想。
李弘的肩膀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起来。
“弘儿,你且退下吧,为娘乏了。”
武媚娘挥了挥衣袖。
“母后。”
李弘突然抬头,脸色苍白,深陷的眼祸里,有一种可怕的光芒。
那眼神,是武媚娘从未见过的陌生。
“弘儿,你怎么了?”
武媚娘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母后,是不是你?”李弘咬牙上前半步。
“弘儿,你在说什么?”
武媚娘轻轻活动着发酸的手腕,双眼直视着李弘。
眼神深邃,仿佛透过李弘的身体,将他的灵魂看穿。
若是寻常人,被武媚娘这种眼神盯着。
被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后这般盯着,只怕早就亡魂大起,跪地磕头了。
但李弘只是勇敢的与武媚娘对视。
不但没有退后,反而继续向前。
“前年萧礼,去岁李敬玄,今日关中粮仓……我查过,那些粮草,呵呵,都是被兵部强拨走,由母后你下凤旨,名为征调军粮,准备平叛。
但,那些粮草并非走的正规流程,如今下落也不可查……”
李弘每进一步,音量便提高数分,直至声音沙哑,声嘶力竭。
“母后,你究竟是为何?为何要这么做?那萧礼究竟是何人?儿臣查过,萧嗣业二子当年死在石头城了,如今的萧礼,究竟是谁?是谁!!”
声音嫋嫋回荡在大殿中。
武媚娘脸色微变。
“你还知道些什么?”
“还有我那两位苦命的姐姐。”
李弘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一口气道:“我在长安,在长安发现一处冷宫,两位公主,我的亲姊。
她们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连话都不大会说。
年纪也早过了婚配之年……
母后於心何忍,难道要将她们囚禁终老吗?”
李弘所说的两位冷宫公主,乃是昔年萧淑妃所生之女,即义阳公主和宣城公主。
只因萧淑妃当年恶了武后,被废黜处死。
两位公主也一直被禁在宫中。
李弘在长安宫中,偶然发现两位公主,十分震惊。
但他恪守孝道,一直不敢於武媚娘当面冲突,只想找个机会说出来,劝劝母亲。
如今到了这个时候,心里的话全都冲出口,也顾不得许多。
但李弘说出这番话时,气势已然弱了。
归根到底,李弘没有与武媚娘撕破脸的勇气。
虽提出要见李治,也点出萧礼的问题。
但本意并非是掀桌子,而是希望武后稍做收敛,给他一条活路。
锵锵锵~~
一阵熟悉的,好似磨刀的声音响起。
令胸膛急剧起伏的李弘,神色不由一变。
他熟悉这个声音。
猛地扭头,一眼看到一身铁甲的萧礼,正从殿上一侧走出来。
方才萧礼一直站在殿旁,但李弘注意力全在武后身上,竟没注意到站在立柱阴影下的萧礼。
“你……”
李弘脸色大变。
萧礼带着微笑。
他的样子始终有些奇怪。
不仅是眉心自唇的那道狰狞伤疤,更因为,他留有异於唐人的短发。
还有那种始终平静,似乎一切都在他算中的绝对冷酷。
感觉,这不是人,而是一条毒蛇。
现在毒蛇露出了獠牙。
“武后,我早就说过,太子大了,许多事,你绕不过去。”
声音沙哑,如同磨刀一般,富有金属般的韵律。
武媚娘沉默。
上官婉儿微笑伫立。
剪水双瞳悄悄的看着太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上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武媚娘长叹一声:“弘儿是我亲儿子。”
“但他也是大唐储君。”
两人的话,旁人听上去毫无头绪,不知在说些什么。
但李弘却是听懂了。
身子一颤,难以置信的看向武媚娘:“母后,你莫非……想要废了我?”
再转头,指向萧礼:“你……你蛊惑我母后,囚我父皇,我……我就是做鬼也绝不放过你!”
锵~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抆音响起。
萧礼缓缓拔出腰畔横刀,用一种略带挑衅和冷酷的眼神,看向武后。
“你听见了,他若不死,大计难成。”
“逆贼,你敢!”
太子双眼盯着萧礼手中横刀,一张脸煞白,身体不住颤抖。
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
他扭头看向武媚娘,求助似的喊:“母后!”
“请恕臣失礼了。”
萧礼身形一跃。
如同下山猛虎。
手中横刀化作电光。
“住手!”
武后脸色大变:“莫伤弘儿!”
这一瞬间,她想起许多。
记起李弘刚出生时的样子。
记得自己怀胎十月的辛苦。
李弘是她与李治的第一个孩儿,自己在感业寺时,便已珠胎暗结。
还有许多,许多,和弘儿的回忆,和九郎的回忆。
但是这些,都已冲了。
刀光落下。
李弘站在那里。
双瞳失去焦距。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
滴到明镜般的刀刃上。
刀刃倒映出李弘身后的人影。
普通唐人七尺,此人竟有九尺。
两根手指看似轻松的夹住刃尖。
手指一弹。
叮!
横刀从萧礼手中脱手飞出,夺地钉上大殿梁住,嗡嗡颤抖不休。
萧礼闪电后撤。
一掠三丈。
双眼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看向李弘身后。
竟然是他!
一个已经有两年未见。
一个令所有人不敢轻视的面孔。
一个令人恐惧的名字。
“苏大为!”
李弘猛地转头,向着苏大为又惊又喜:“阿舅!”
“弘儿又长高了,我心甚慰。”
苏大为伸手拍了拍李弘的肩膀,又道了一句:“太瘦。”
随手将李弘拉在自己身后,有意无意挡在李弘身前。
他的目光,平静中,带着费人思量的冷。
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海容纳万物。
海水起伏,泛起波澜。
先是扫过一脸警惕的萧礼,再转向一脸惊愕的武媚娘。
“好久不见了,媚娘阿姊。”
“阿……阿弥!”
武媚娘失声惊叫。
身形摇摇欲坠。
萧礼捧着受伤的手,额头渗出冷汗。
手指被弹飞的横刀震裂,鲜血从指尖一滴滴的落在石阶上,发出嘀嗒响声。
如同倒计时的锺。
苏大为回来,许多事就要变了。
原来的计划,多了最大的变数。
“阿弥,你怎么会,怎么会……现在才回来!”
武媚娘提起裙裾,一脸焦急、急切,一脸恼怒,责怪,如一阵风的跑下阶。
这一刻的她,不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像极了久盼亲人归来的女子。
像是盼夫归来的妻子。
像是已经等了千万个世纪,以至失态。
“你为何现在才回来啊!”
武媚娘如彩蝶一般,冲到苏大为面前,一伸手,抓着苏大为的胳膊,用力摇了摇。
双手死死抓着他,再不肯松开。
好像生怕一放手,他就如蝴蝶般飞走了一样。
“阿姊,阿弥回来了。”
苏大为向她微微一笑。
远处披阅奏折的桌案旁,小宫女上官婉儿的嘴,已经张成了一个“O”字型。
两眼险些瞪成了铜铃。
苏大为,那个传说中无所不能的人。
那个传闻,已经成神仙的男人?
不是说,他已经做神仙去了?
怎么又回来了。
那他现在,是人,还是神仙?
萧礼脸色很冷。
他在缓缓向后挪动的步子。
他的心态足够镇定。
不用计算,便可知双方的实力差距,无法拉平,无法弥补。
此时若与苏大为冲突,必死无疑。
唯有寻机逃走。
再做后图。
但是,他才挪了几步。
就见微笑与武媚娘打招呼的苏大为,向自己看过来。
那眼神里,藏着无尽的洪流,仿佛要将自己吞没。
“萧礼,我让你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