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才起。
啪!
一个冰凉的东西搁在他的肩上。
李敬业正在暴怒中,愤然拍开:“滚开!”
谁知那东西再次递过来。
森寒刺骨。
身边金吾卫的眼神都不对了。
李敬业瞬间反应过来,身体绷紧。
他的眼神随着冷汗,向下看去。
一眼看到冰冷的刀刃横在自己脖颈上。
“大唐百骑,负责巡守此处,几位……跟我走一趟。”
半盏茶的功夫,数十名金吾卫被押至马车前。
被不知名身份的人喝令跪下答话。
若在平日,金吾卫们都是眼高於顶,个个都是大爷,不但不会听从,只怕还要喷对方一脸唾沫。
可是此时形势比人强。
就算再眼拙,也看出这马车中人身份不同寻常。
就连都察寺卿严守镜,竟然仍只是给人打下手的。
经过几番巡视后,严守镜走至第一驾马车旁,轻敲了几声,对着窗边低语了几句。
跪在地上的李敬业竖起耳朵,隐约听到好像是“无事”。
过了片刻,马车的车门才打开。
首先下来的,是一名娇俏的宫女。
然后有身材胖大的太监,小步上来,跪下,伏起身体。
小宫女伸出白皙的手腕,牵起车中人的手。
那人脚踏着太监的背,迈出马车。
只见此人年纪十八九岁上下。
身长七尺有余。
身形削瘦,衣衫华贵轻盈。
托在他的肩上,有一种弱不胜风之感。
肤色青白。
隐带着一丝倦容。
看上去身骨虽弱,但却有一种不怒自威之气。
那双眼中的眼神,清澈而带锋芒。
随着此人出现,周围所有人的,一齐向他无声行礼。
气氛森然。
李敬业悄悄瞥到此人面目。
心头剧震。
还没等别的想法,一旁守备的百骑低声传来:“低头,不许直视贵人!”
李敬业不敢怠慢。
以头触地。
冷汗不住流淌。
只因为,他已认出那人的身份。
乃是大唐最光芒万丈的太阳。
新晋皇帝,李弘。
今次出勤,何止是踢上铁板,简直是踢到了巍峨巨山。
哪个混帐报的信,让我来查这酒肆。
回去非得把此人大卸八块不可。
李敬业在心中咒骂着。
周围一片寂静肃穆。
很长时间里,除了有人粗重的喘息,听不到旁的声音。
李敬业心中充满好奇。
无数疑问自心中浮起。
大唐皇帝李弘,居然亲自出宫。
除了太宗皇帝,这是极为少见的。
高宗在世时,每次出行,都排场极大。
从未有过这般“微服出行”。
而且新帝初登大宝,还未颁布“宝诏”。
此时圣人出宫,所为何事?
宝诏,就是新帝晋位的第一道诏书。
也是第一道政令。
从中往往可以窥探出许多信息。
新帝对大唐国势的方向判断,政策方向,人员起落,或者一些构想。
可以说,是决定大唐万世基业的指南针。
是新朝新气象的奠基国策。
正因为万分重要,所以被称之为“宝诏”,或“元诏”。
如今,高宗葬於干陵。
国丧礼仪都已经完成。
大唐各州各都护府,乃至藩属,仆从国,西域诸国,天下万国,都等待着世界的中心,唐帝国新任天子的元诏。
在这个当口,李弘不在宫中推动此事,却微服出宫。
实在费人思量。
李敬业心中各种念纷踏而凌乱。
没等他想明白。
低头的眼角余光,发现有一双脚出现在面前。
一个冷清的声音同时响起:“金吾卫缘何在此?”
李敬业心中一震,颤声道:“接人投信,说此街有酒肆违国丧孝制,特来查看。”
沉默片刻,那声音再次响起:“此是你份内之事,无罪。”
“谢……谢圣人。”
李敬业脑袋重重顿在地上。
“起身吧。”
听得李弘声音传来。
李敬业和身边金吾卫这才被许可,头晕脑胀的从地上爬起来。
身穿着铁甲,跪地半个时辰。
不光汗水浸透,整个脑袋都处在缺氧状态。
这一起来,有人坚持不住,咕咚一声倒地。
李敬业也是头晕目眩。
好险稳住了身形,没有当众出丑。
他努力瞪大眼睛。
远远看到李弘身旁跟着严守镜,一齐向酒肆走去。
酒肆门大开,有一个身材高大之人,站在门前。
将要行礼。
却见李弘抢先一步,上去捧住对方双手,深深鞠躬下拜。
李敬业瞳孔暴缩。
这……
咕嘟!
李敬业喉结蠕动。
脑中一片眩晕。
心中呐喊:早知是此人,我何苦来触霉头!
酒肆门前,苏大为伸手拉住李弘,制止他下拜,低声道:“陛下,大家都看着。”
李弘却执意拜下去:“若无阿舅,焉有我之今日。”
许多事,哪怕苏大为不说,但是做出来,自会有痕迹,自会被人知道。
李弘本身就是聪明人。
身边又有一群智囊班底。
整个事情回顾一番,便能推出个八九不离十。
先不说高宗驾崩这种敏感话题。
如今大唐朝中大权,俱在武后手中。
武后手中之权,乃是在高宗朝后期,代高宗处理朝政,积攒下的政治声望,与寒门力量。
在朝堂上,如今忠於武后之人,占了大多数。
受武后提拔的新晋大臣,如过江之鲫。
事后回顾,方知武后的施政,乃牢牢把握住人事任免,举荐之权。
与世家门阀有极大的冲突。
但是大势之下,经历太宗、高宗二朝连番削弱。
如今世家也无力对抗武后。
至於李弘。
虽然也曾代高宗监国。
但毕竟年纪太轻,以前处理的政务,都是施政方面。
朝廷的财赋税收,以及人事任免,俱被抓在武后手中。
随着李弘年岁增长,太后需要交出权柄,此乃大义和朝庭法度。
武后想要改这一切,唯一机会,便是在那之前,垄断朝政,有兴废立的威望。
而李弘,绝不允许那种情况出现。
这其中,最大的变数,乃是军权。
昔日武后与萧礼合作,正是冲着大唐军制做渗透。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没想到苏大为在此时归来。
李弘手中最强大的一张牌,便是大唐郡公苏大为。
以苏大为在军中的威望。
只要他支持李弘。
李弘便可立於不败之地。
“阿舅!”
李弘再拜:“弘儿如今才看得明白,若无阿舅,恐怕我都如父皇那般……”
昔日太子,如今帝王,脸上透出一丝疲惫苦笑。
“先进去再说吧。”
苏大为伸手示意。
李弘随着他走入酒肆。
早有都察寺的人将大门守住。
“陛下为何约我在外面叙话?”
苏大为待和李弘一起登入二楼,在窗边坐下后,率先发问。
本来皇帝要和臣子谈话,应该是召臣子入皇宫。
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有些话却不便直接说出来。
“阿舅,这里无外人,你还是喊我弘儿吧。”
李弘一脸诚恳道。
苏大为刚要开口,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向窗外看去。
眸光隐隐一闪。
数百丈外。
街道转角的阴影。
一群头戴斗笠,悄然伫立在阴影下的僧人中,突然有人爆发一声短促惨叫。
“师兄!”
周围僧人大惊失色。
却见师兄越石捂着双眼,疼得满地打滚。
鲜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
不等众僧反应,越石强忍剧痛,声音凄厉道:“快走!走!冲恐不及!”
他方才暗用佛门六通之天眼通,暗中窥探。
想刺探苏大为与圣人虚实。
谁知竟然被苏大为发现。
这一刻,越石心中惊骇恐惧,无法形容。
千般惊恐,万般悔恨也已冲了。
不去招惹苏大为。
此人神通近乎鬼神!
只要此人在一日,沙门绝对没有翻盘的机会。
走!
离此人越远越好!
不得沙门等各异人暗中窥视,遭受重创。
酒肆二楼,苏大为收回目光,若有所思的看向李弘。
“陛下在宫中,可是有些不方便?”
洛阳宫中,被武媚娘经营日久。
恐怕人人都是太后耳目。
李弘在宫中,没有半点秘密,时刻都在武后监视中。
“阿舅。”
李弘突然起身,向苏大为下拜,凄然道:“阿舅救我!”
苏大为一伸手,将他托住:“陛下,你既唤我一声舅,我们便是亲人,何须多言,我自会护陛下周全。”
李弘紧握着他的手,眼中闪动泪光。
这个年方十九岁的年轻帝王,一脸凄惶。
曾经,他有疼爱他的父亲,慈爱的母亲。
他在一个极为幸福的家庭里。
虽然,这个家有些特殊。
父亲经常忙得没时间陪他。
母亲也很忙,甚至比父亲更忙。
但是他能感受到父母的疼爱。
他原本也以为,这个家会一直存在下去。
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死了。
天崩了。
母亲突然变了一副面孔。
把自己视为争夺权力的绊脚石。
这一切,对少年人的心里,形成巨大的冲击。
他的整个世界都被颠覆了。
现在唯一可以信赖,唯一可以倚仗的,只有眼前的阿舅。
“阿舅,帮帮弘儿。”
苏大为语音平静,自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陛下想让我如何帮你?”
有些话,不能从他的嘴里出来。
而且苏大为也很想知道,在面对武媚娘步步紧逼后。
如今的李弘,会是做何反应?
难道要……
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