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议政大殿,一时安静下来。
包括新帝李弘在内,这时候所有人才想起来,在场众臣中,苏大为不但是开国郡公,兵部尚书,他还是一名异人。
而且是曾独自一人踏平过白马寺,击杀过许多异人的大能。
若是由苏大为出手,说不定真能独挡一面,将那些大食人,和反叛的突厥人用神通给抹杀吧?
想想似乎还有点小激动。
如此一来,岂不是又省了钱粮,又省了纠集重兵。
只凭苏大为一人,便能达到战略目标。
武媚娘凤眸微微眯起,修长的眉头微蹙,似在沉思。
她涂满兰花豆蔻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挠动着。
一时难决。
将苏大为支出去,不让他在朝中碍眼。
可以方便自己收拢权力。
到那时,还有谁敢站在弘儿那边,与自己争权?
可若苏大为仅凭一人,就将入侵的大食人,还有叛乱的突厥人全部解决了。
那此人究竟何等可怕。
这种存在,哪怕远在西域,也是一个巨大威慑。
朝廷中,只怕再无人敢明确支持天后。
毕竟,苏大为已经明目张胆的站在皇帝那边。
最近他们在洛阳东市酒肆密会,便是明证。
李弘此时已经忍不住激动,开口道:“阿……苏尚书,不知可否凭你的神通手段,将那些大食人和突厥人消灭?如此一来,我大唐可不费一兵一卒,稳定住局面。”
这话显然也是无数人的心声。
一瞬间,包括左相阎立本,还有狄仁杰、三省六部各部重臣,唐军将军们,一齐竖起耳朵,瞪大眼睛,看向苏大为的方向。
却见如今大唐的开国郡公,苏大为平静的摇头道:“请恕臣办不到。”
“这是为何?”
李弘先是一愣,接着急道:“阿舅你之前消灭那么多异人,你的神通,可劈山蹈海,对付区区大食人,岂不是手到擒来?”
一急连称呼都变了。
“回陛下,昔年太宗在世时,曾与天下异人约定,不得人前显圣。”
苏大为黝黑的脸庞上,双眼如平湖一般,透着深邃光芒:“太宗乃真龙之身,言出法随,出口便成法则,臣不能违。”
这话说的。
当场许多人脸色就不好了。
不能违?
不能违你之前杀白马寺僧众的时候,也没见你手软啊。
苏郡公,你这,装过了吧?
李弘强忍着心头疑虑问:“不能人前显圣,那之前你几次出手……”
“陛下,那是对付异人。”
苏大为缓缓道:“陛下可问问太史局和百骑、缇骑中的异人,他们可以对异人出手,但是对普通人,寻常不得出手。
若是出手,也必有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影响气运消长。”
苏大为耐心道:“这是冥冥中法则之力,修为越是高深,越是能感受到那种约束,就如我大唐前太史令李淳风、袁天罡,诸位何曾看他们对寻常人出手?
只有在守护大唐,对付诡异和异人时,他们才可发挥全部神通威能。
否则必受反噬。”
停了一停,继续道:“若臣不管不顾,对着那些大食人、突厥人出手,以臣的修为,必会触到法则,引动天罚,轻则天雷噬身,重则连累大唐龙脉。”
啊这……
李弘一时目瞪口呆。
一旁一直没开口的太史令李谚站出来,行礼道:“回禀陛下和太后,苏郡公所言非虚,越是修为高深的异人,越受法则约束。
若无顾忌滥用神通,将会打破天地平衡,自有天劫加身。”
连李谚都这么说,那这件事自然没什么可怀疑的。
实际上,在场的重臣们仔细想想,也确实是如此。
大唐异人辈出。
但从没有哪个异人,真正能干涉到朝廷运转,影响到天下大局的。
或许他们个个神通广大,但都受限於一个极小的层面。
大唐自己招揽的异人,也多是对付诡异,对付敌对的异人。
就算是诡异,越是高阶的,也越少干涉大唐百姓生活。
比如荧惑星君,都是与李淳风这种段位的相争。
这样才是正理。
若是大能和诡异都能对百姓出手,都能无限使用自己的神通异能。
那这个世界,岂非由暴力主宰?
谁的神通大,谁就能说了算。
不服的全部肉体毁灭。
若真要是这样,那当今之世,最强的一定是苏大为。
那全天下,岂非都由苏大为一人说了算?
朝廷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实情显然并非如此。
如《西游》、《封神》等故事里。
里面的神仙、大能、妖魔,也只对同级的同类出手。
最多是下层小妖吃点人。
真正的大妖都不屑於此。
而封神大战里,双方仙家战斗也是在仙家圈内爆发。
并没有针对对方的百姓和士卒。
否则随便出一个仙家或者妖魅,无论是纣王,又或是周武王那边的大军,只怕都要被灰灰了。
这还打个屁啊。
以前苏大为看那些的时候,还不觉得。
他在这魔幻大唐,从开灵异人入门开始。
一直到三品之前,没有对普通人出手,也没有感受来自法则的约束。
但等到一品之后,明显的察觉到了天地间,是有法则存在的。
一品大能驾驭法则。
但这天地最强的法则,就是对大能的限制。
一但大能杀戳凡人太重。
又或者暴露超出一品之上的气息。
将迎来无休无止的雷罚天劫。
直到粉身碎骨。
这也是为何诡异中的顶级,腾迅和腾根之瞳寻找方法隐蔽自身,甚至不惜“一气化三清”的缘由。
他们还没有信心能扛过天劫。
只有想尽一切办法,将天劫来临的时间,往后拖延。
“那……现如今,何处可调兵?”
李弘声音沙哑,不知是心情低沉,还是焦虑:“我大唐在西域经营数十载,西域商路至关重要,绝不能有失。”
“陛下。”
苏大为既然已经站出来,就打算把问题解决。
他走到方才的沙盘前:“以臣之见,不如将辽东的叛乱也说明一番,然后再综合权衡,如何调配作战资源。”
这话令李弘微微一震,颔首道:“兵部尚书所言有理,那……程将军,就请你将辽东之事说与大家听。”
程务挺叉手应命。
他接过苏大为递上来的竹枝,微微欠身答谢,然后径直走到代表辽东的地图和沙盘前。
“陛下、天后,诸位大臣,请看这是辽东地图,这里,是安东都护府……大都护府的势力在前些年,因打破高句丽,一直延伸到鸭绿水边。
但是再深,则力有未逮。
所以在故高句丽的平壤城、百济熊津城,各设都督府控扼。
原本平安无事,但是近几年来,事情出了点变化。”
程务挺身材高大,面貌酷似乃父程名振。
鼻隆口阔,说话中气十足,一眼便知是武将世家出身。
两膀宽阔,面貌似威严,行走间,仿佛一头蓄势的猛虎。
纵然数十斤铁甲穿在身上,也轻若无物。
他走到地图一侧,手中竹枝则是在东海外一条长虫似的岛屿上点了点:“这里是倭岛,原本被我唐军拿下,但后来大军撤回,原地只设了几处镇兵,并设立扶桑城,归於熊津都督刘仁轨麾下。
泰山……咳,前些年那倭王高市被赦回倭国,结果此人处心积虑,密谋叛乱。
最后不但将扶桑城攻下,还一统倭岛的九州、四国等地,自封……东日天皇。”
这话一出,李弘还没说话,武媚娘先自大怒,叱道:“好大的胆子!”
珠帘一声响,竟是太后武媚娘甩开珠帘出来。
这位大唐天后,面笼寒霜。
如敷粉的脸上,眉心一朵花瓣,鲜艳夺目。
头上金冠凤翼,华丽而优雅。
一身鲜红朝服凤披。
阔大的长裙拖曳至地。
两旁各有宫女慌忙上前,替武后牵起裙裾。
长长的裙摆如凤凰的尾羽,绚烂华美。
武媚娘含恨一甩大袖,声音森然:“此贼竟敢自称天皇,为何没人告诉哀家?”
程务挺手臂一僵,心中暗呼不妙。
这种事,下面都是清楚的,至於为何没往上报。
很简单,放倭王回倭岛,乃是圣人和武后这二圣共同的决定。
更说明白点,当年下令的可是武后您本人。
说不定,放高市回去,便是武后自己的意思。
结果此人回去,便斩杀大唐镇军,重夺权柄,还诱杀了刘仁轨。
又自封天皇。
实乃枭雄之辈。
但这事,能跟李治和武媚娘讲吗?
哪个不长眼的敢和皇帝讲,因为你下的令,所以这人反了。
这不等於指着和尚骂秃子?
和直接骂领导没水平,有何区别?
都是政坛上摸爬滚打的老贼,谁也不是傻子。
这种得罪二圣的事,谁爱干谁干。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说大家都太平。
说了一定有人脑袋要搬家。
反正不可能是天皇天后受罚。
最后板子还是打在下面人身上。
哪个不长眼去揭盖子?
整个大殿,一时死寂。
程务挺心中暗自叫苦。
为了不刺激到武后,他已经刻意避开提泰山封禅了,没想到还是刺激到她。
大殿上前,李弘一脸惊讶的看向武媚娘。
就见武后双手合抱於腹,大袖如两翼垂落。
凤眸挑起,带着冷笑。
“哀家自是天后,这小小倭贼竟敢自封天皇,他想做甚?”
这么一说,众人方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