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苏大为的分身消失,自身居然没能得到感应。
苏大为与聂苏相见,细察聂苏身体,见其并无大碍,这才有空去反思整件事的始末。
最后也只能得出一个猜测。
自己那分身,或许是真正的腾根之瞳那部份。
腾迅将他留下,大概另有图谋。
只是最后不知为何功亏一篑。
虽然腾迅失踪,成仙的机会就绝了。
但聂苏能平安,而且细察身体隐患全消。
自身也没有任何不适。
除了神魂之中,再也找不到半点腾根之瞳的踪迹,似乎并无不妥。
细想之下,是福非祸。
唯一的遗憾,或许是失去了一品大能的力量。
一品之境,随着那个分身,一齐消失在天雷之中。
苏大为本体的境界大跌,只勉强维持异人三品。
好在他并不以此为念,力量虽失,但心境境界还在。
紧握着聂苏的手,四目相对。
只觉人生至乐,至亲亲人在身边,夫复何言。
大丈夫行事,於国有功,於百姓有益,於天子和天后有信。
於爱人亲人,有情。
夫复何求。
待回朝堂后,太后武氏大为震动,虽然嫉恨,但终究不敢对苏大为下手。
反而厚赐重赏,自不待言。
……
大唐嗣圣元年。
自昔年苏大为於西域大破大食,大唐远征中亚欧洲。已过去十六载时光。
大唐享受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而从去岁开始,远征中亚的唐军传来捷报。
已经征服大食人的帝都。
并且发现在西方有更大的沃土,暂以宰相苏大为所命之名,名为欧洲列国。
整个帝国,陷入新征服土地的狂热与亢奋中。
无数帝国商人闻风而动。
但同时,平静了十余载的朝堂,也发生诡异的动荡。
太后武氏独揽大权,渐渐掌握了全部权柄。
近日竟有废圣上,欲立庐陵王李旦的风声传出。
一种风雨飘摇之感,笼罩了整个洛阳。
这一切的高峰,在昨日大朝会上,达到了顶点。
当时,武后在朝会历数李弘十大“罪状”,当朝左相狄仁杰与当朝右相,辅国大将军,黄安国公苏大为,出殿与之相抗,结果武后大怒,掀翻了桌案。
朝会不欢而散。
而朝会后,各方暗流涌动。
所有人都知道,要变天了。
……
“你说你,何苦来哉?在这种事上顶撞天后,有何好处?”
宽敞明亮的大宅中,传出明崇俨的声音。
透过半开的木窗,看到屋内坐着明崇俨与苏大为、狄仁杰三人。
在李弘为帝,武后临朝的时代,这三人,被天下称为武后座下三架马车。
共同承托起大唐的运。
在三人与李弘、武后的共同努力下,这十几年来,大唐经历天灾人祸,外敌内寇,但都一一走过来了。
东边的新罗和倭国,终於被平了。
昔年为祸长安的萧氏,欲在倭国另立朝廷,也被平定。
南边新倔起的一个大理,作乱的安南,也被唐兵悉数扫平。
吐蕃历次扫荡后,分崩离析成无数小邦部落,再也没有重聚为国的可能。
如今大唐的敌人不在外,而在内。
在於政争。
明崇俨脸色凝重,在厅中来回走动,他抬头看去,看到苏大为坐在那里,手捧茶杯,谈笑自若。
狄仁杰则是黑着一张脸,沉默无语。
狄仁杰性厚重,最是刚正不阿。
挺身而出这还能理解。
但你苏大为,你掌军的,这个身份本来就敏感,你至於跳出来出头吗?
你就不怕太后猜忌?
明崇俨狠狠一甩袖子,憋在心里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苏大为已经抢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不行。”
“不行?”
“陛下做太子的时候,我是太子府的人。”
苏大为手捧茶杯,正色道:“我与陛下亦师亦友亦亲,这个时候,我不能不站出来。”
他太清楚武媚娘的脾性了。
若没人挺身而出挡一挡,只怕她真的会强行废掉李弘。
有些人,生来就注定好了命运。
自己强按住她十六载,直到今天,武媚娘的野心再也压不住了。
废掉李弘后,历史又会拐向原本的位置,出现则天女帝。
这可怕的历史惯性。
苏大为并不是对女人称帝有什么成见,而是在一个男权的世界里,她要如此做,必然会激起天下物议汹汹。
而为了维持统治,杀子,废帝,杀臣,天下动荡,不可避免。
这个大唐,是苏大为,还有无数如苏大为和狄仁杰这样的忠贞之士,一砖一瓦建立起来。
一次次趟过天灾,一次次於坠入深渊的岔路口将它重新拉回正轨。
如此,才有大唐辉煌的这十六年。
在李治朝后期,再次将大唐的巅峰延续了十六年。
这份帝国巅峰的时长,前无古人。
“你们啊……你们,还有你,苏大为……”
明崇俨气得用手指向狄仁杰及苏大为,重重在苏大为方向点了点:“你知不知道,我卜卦算出来,你这一站出来,会有泼天大祸,太后她……”
她必然会拿你开刀啊!
你不像是狄仁杰这样的文臣,你是武将顶峰。
你若不和太后一条心,她岂能心安?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来,但也不必说出来。
苏大为忽然放下茶杯起身道:“我还有一位贵客要来,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哎?”明崇俨大感错愕。
狄仁杰也抬头,张开双眼,皱眉看向苏大为。
“阿弥,你……”
“道理我都懂,下次下次再说,狄大兄,还有明郎君,送客。”
呯!
直到被半推半送的送出苏府。
明崇俨依旧是一脸懵逼。
狄仁杰看了看苏府,仿佛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向外匆匆走去。
“哎,左相,你走这么快干什么?苏大为要见什么客人?”
扬声追问,但狄仁杰却并不回答,转眼走远了。
明崇俨抖了抖衣袖,暗自腹诽平日老成持重,没想到关键时刻狄仁杰居然如此乱了方寸。
他手指在袖中掐了掐,突然面色大变。
回看向苏大为的宅子,眼中竟隐隐流露出一丝恐惧之色。
巳正。
苏大为端坐於宅中,忽然张开双眼。
他看到,自家院门突然大开。
当朝太后武曌,在老太监王承恩的陪同下,向着宅内走来。
看上去,轻车从简,但苏大为已经敏感的察觉到什么。
他笑了笑,快步迎上去。
“阿姊。”
“阿弥,你知道我会来?”
“我与阿姊心有灵犀。”
“呵呵。”
武曌详怒的瞪了他一眼,抬步走入屋内,却发现屋里早已沏好一壶茶,淡淡的茶香伴随白雾飘起。
她回头看了苏大为一眼,似笑非笑:“你果然知道。”
苏大为伸手示意,武曌轻提裙摆,落入座中:“我听说异人修炼到一定境界,谓之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就是不知阿弟你,是否也可以预知?”
“那都是夸张的说法,要真能什么都知道,那岂非神仙了。”
苏大为抬手取了茶壶,烫了烫杯,然后给武曌倒上茶,双手捧上:“阿姊请用茶。”
王承恩在一旁早就抢着伸手过来,替武曌将茶接过,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
“承恩,你去外边站一会。”
“老奴遵命。”
王承恩此时已经六十余岁,腰身都有些弯了,但手脚倒还利落。
听了武曌的话,鞠躬倒退着出去。
房门轻轻带上。
“阿弥,你这次,给我出了一道难题。”
武曌一双灿如星月的眸子,凝视着苏大为,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弄着茶盏,叹息道:“别人如此就罢了,为何偏偏是你?”
“阿姊,大唐国运正隆,陛下,是一个好皇帝。”
“你在说什么?”
武曌双眸深深看向苏大为,那双眼睛里,似有无数流光形成一个漩涡。
“你觉得我会害弘儿?他是我的亲生骨肉。”
“阿姊,你要做什么其实大家都明白,都看在眼里,这些年,你把朝廷迁到东都,又改东都为神都,大肆削弱那些功臣元老,打压世家门阀,为的是什么,大家也都懂。”
苏大为苦笑道。
这一次,武曌出奇的并未反驳,而是笑了起来。
“你我相识快三十载,名为君臣,实为姊弟,我以为你会理解我。”
“我理解。”
苏大为看了一眼自己的茶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阿姊非常人,自然想做些不一样的。”
这句话,却仿佛戳到了武曌的痛处,她拨动茶盏的手指,一下停住。
双眸盯着苏大为,眸中闪动着奇光。
苏大为叹了口气,抬头向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武曌道:“我与阿姊相识,源起於陈硕真祸乱长安之乱,我也曾说过,阿姊你与陈硕真的关系,并非外表看上去那样。
某方面来说,你接受了她的理念,你想做女帝,是也不是?”
武曌不答,只是幽幽冷笑。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还是好朋友。
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苏大为目光落在武曌的脖颈上。
那里,一枚小巧的玉佛,安静得几乎让人忽视。
“这枚玉佛,当年是陈硕真的,后来朝廷剿灭陈硕真叛乱,这玉佛,就到了阿姊手中。”
两人四目凝视。
良久,武曌笑了起来。
一笑,就如春风破冰,带来如沐春风之感。
“阿弥你不愧是做过不良人的,很会讲故事,这个故事讲得我几乎都信了。”
“阿姊,既然你已经忍了十六年,何妨就平安过这一生?”
苏大为向她恳切的道:“你若继续下去,大唐一定会动荡。”
“大唐在我的手里,只会更加繁盛。”
武曌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空气里透着寒意。
“多的话我不想说,只问一句,你愿不愿意帮我?”
苏大为迎着她的目光,沉默了一瞬,摇头道:“我只认李弘做皇帝。”
武曌站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的凝视苏大为:“可惜了。”
“可惜什么?”
“阿弥,这十几年来,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动手吗?那是我给你面子,但是现在……你其实已经没有一品圣人的能力了吧?”
武曌微微冷笑:“有些事,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你现在并非一品真人……我忍你十六年,也算仁至义尽。”
这一刻,她的眸子里,突然亮起邪异的红芒。
苏大为心中突地一跳。
这是他从没想过的。
“阿姊你……你也是半妖?”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么多年来,为何能掩藏如此之深,连李淳风都瞒过了。
难怪,难怪三十余年下来,武曌依旧能保持容颜娇艳。
而李治,在繁重的政务下,一身病痛,早早离世。
原来如此。
“我非半妖。”
武曌一字一句的道:“阿弥,不是只有你身上,才有高阶诡异。”
这种感觉……
苏大为愕然。
“是诡,还是度?”
看着从武媚娘身上腾起的丝丝缕缕黑雾,他终於惊骇道:“是腾迅?”
“不错。”
武曌点头:“当年腾根之瞳躲藏在你体内,而腾迅一缕神魂也藏入我体内休养。”
“那你……我。”
这委实太过离奇。
那自己与聂苏,还有腾迅,腾根之瞳,武曌这几者的关系,岂不是太乱了?
自己在巴颜喀拉山上所见腾迅本体,还有圣女,又是什么?
此事太过离奇复杂,一时难以想透。
“腾迅十六年前,已经离开了,但我也不再是凡人。”
武曌俯视着苏大为道:“我告诉你这些,只是让你知道,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念在你我相识一场,我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她伸出春葱般的玉指:“一个时辰,我给你考虑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你若帮我,那便依然是我阿弟,若你不从……相信我,阿弥,我有能力将一切抹去。
区区三品异人,并非无敌。”
最后一个字说完,武曌拂袖转身。
大门无风自开。
站在院中的王承恩,慌忙迎了上来。
苏大为站在门中,长长叹息一声。
一转头,看到在屋角的线香。
一个时辰。
呯!
执金吾、左右领左右府禁军,以及秘阁星君一涌而入。
轰地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推翻了,惹来一阵惊叫。
“太后,太后……”
王承恩迈着细碎的步子,喘着粗气,拚命跑到武曌的凤驾前,叉手行礼,颤声道:“没了。”
“什么?”
“苏大为,苏大为不见了!”
“那苏府的人呢?”
“都不见了!”
“左右领左右府是做什么吃的?不是说围住了,苍蝇也飞不走?”
“是……是地宫……”
王承恩颤抖着,用衣袖抆拭一下脸颊上滚落的汗珠:“苏府不知何时挖通了一条暗道,直通地宫,下面深不见底……”
“带我去看看。”
武曌双眉一扬,凤眸中现出一抹血光。
……
站在后院人造的山石湖景旁。
武曌盯着一个藏於山石中的洞口,沉默不语。
她的眸光一直透下去,透入洞中深处,仿佛要将内里的一切看个究竟。
洞下,穿入地下五十余丈深,苏大为、聂苏、高大龙、安文生等人静立於地宫入口处。
昔年洛阳地宫乃王世充所修。
专为留条后路。
谁知一直到死,他也未能启用。
反倒给了苏大为便利。
聂苏的手用力抓住苏大为,莹莹的眸子盯在他的面上。
他握着聂苏的手悄悄紧了紧,让她安心。
头顶上方,忽然传来武曌的声音:“这个洞穴,究竟通往何处,可曾派人查探?”
“方才派金吾卫执火瓜下去,下到十丈,绳索用尽,不得不拉上来,太后,我这就准备好绳索,派人再探。”
“不必了……”
不知是否因为洞中独特的空间,有聚音效果,洞外人的说话,竟清晰的传来。
“那苏大为他……”
“没有什么苏大为。”
“呃?”
“从今以后,大唐再无苏大为这个人,有敢言苏大为者,皆斩。”
“军功史册上记有苏大为平吐蕃、灭新罗、倭国、灭大食,平大理、安南,这如何是好?”
“这还用本后教你吗?统统删去,实在无法删者,皆以‘无名’代之。”
“史书可删,但……万一有人今后在书中提及此人……”
“那就烧了那些书,杀光写书的人。”
“太后……太后真是仁爱。”
“呵,只盼那些人知道本后的仁爱,不要再出现,让本后为难……”
武曌的声音猛地提起:“回宫!”
“喏!”
……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
“客儿觉得哪里定居好?”
“我觉得蜀中不错,听阿爷说,师父在那里治理过黄安县,还有巴山我也想看看,还想坐船,看看巫山两岸。”
李客看了一眼身边妻子襁褓中的孩子,不由露出孩童般顽皮的笑容:“还是去蜀中吧,听说蜀地人杰地灵,我这一辈学武没什么用,希望小白将来学文,或许有用处。”
说到学文,李客又兴致勃**来:“对了蜀中还有师父您的朋友,那个什么王勃、骆宾王、卢照邻,到时能否请他们教小白读书?”
“咳,我觉得,小白还是学武艺好,学文,将来恐怕用不上,而且学文就爱喝酒,一喝醉,难免就想捞月亮。”
“师父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弄不明白?”
“你别理阿弥,他就是胡说八道。叫我说,咱们不如去倭岛,在那里可以自己立国!”
“立个屁的国,小心大唐拍死你们!”
“要不去安南?要是嫌太湿热,还可以去大理, 去吐蕃,去天竺,去西域?喂,我们去西域好不好,要不去见识一下大食国,你那个朋友思莫尔,不是在那边做生意吗?还有道真将军在那边做总督,喂~~”
“我和小苏一起,随便去哪都行,就是不要再呆在大唐……这身责任,我放下了,从此逍遥天下,自由自在。”
……
天授元年,武曌称帝,改国号为周,定都洛阳,称“神都”。
武曌临朝,以明察善断,多权略,知人善任,重视选拔人材,开创殿试、武举及试官制度着称。
又奖励农桑,改革吏治。
但,在繁盛的同时,她也大肆杀害宗室,兴起“酷吏政治”。
同时,四周各蕃属国,窥见大唐内部动荡虚弱,野心倍增,一时烽烟四起。
天空最炽热的太阳,终於走过正午,渐渐西沉。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