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2)

第一章

他的头发很长、很乱,几乎盖掉他半张脸,一个男孩子留这么长的头发,实在不太雅观。

这是弄弄对夏雨的第一个看法。

这年冬天,他们第一次见面,夏雨十六岁,宋予弄十三岁。

不过幸好头发盖掉夏雨的右半张脸,不然初次见面,她或许会被他脸上的伤给吓着。

在他额头上,有一道接近八公分的新伤,还没上药,鲜红的皮肉往外翻着,血有些干了,可干涸的血渍从额头一路滑到太阳穴,再滑往下巴处。

就算只看见留在头发外的半张脸,也够让人触目惊心,他的左眼是肿的,肿胀的眼皮几乎掩住他的眼珠子,他的左下边嘴唇也是肿的,一片清晰的紫红色瘀青明明白白占据在那里。

他很瘦,这么冷的天,竟然穿着短裤,上半身虽然有薄长,但袖子早就被扯得破碎,幸好老爸的外套披在他肩膀,否则明天肯定得重感冒。

走近点细看,弄弄发现他瘦削的手臂和双腿间布满了直直横横,几十道被皮带抽过的痕迹,有的破皮渗血,有的是吓人的深褐色。

夏雨努力张开眼,看着面前的小女生,她不像别人,眼睛里没有一丝惊慌失措,有的只是淡淡的悲怜。

悲怜……垂下头,他以为人们对於自己只有一种感觉,叫做厌恶。

低头,他看见自己的衣服从胸部撕出一道口子,让他大半个胸膛露在外面,而那块皙白的肌肉上,有一条撕裂伤,医生说要帮他看看的,但他坚持不给看。

那家医院很贵,全世界都知道,他不懂为什么萧先生要将他的母亲送到那么昂贵的医院里……他怕卖了自己都还不起。

「弄弄,你带夏雨去客房洗澡,从大叔的衣柜里找套衣服给他,换一下新床单,去找双加大的新拖鞋,到楼下来端宵夜……」

说话的那人叫做闪闪,看起来年轻得像个大学生,以前他们在路上碰过几次,后来他才知道,她是萧先生的妻子。

闪闪一进门就丢给弄弄十几个指令,弄弄乖巧听话地一一回应。

那个女孩叫做弄弄?夏雨抿紧双唇。

她不是受虐儿就是菲佣,可未成年女人是不能当菲佣的,所以她是受虐儿?这是夏雨对她的第一印象。

弄弄走到夏雨身前,才发现他竟然这么高啊,比萧海齐还要高很多、很多、很多,依萧海齐的理论来说,这个夏雨肯定很不会念书。

萧海齐是这么讲的—脑部是人类消耗热量最多的器官,而我所有的热量都拿去供给大脑所需,没有多余的热量可以拿去长身高。

所以他的大脑……用的热量肯定少得可怜。

伸出手,弄弄笑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嗨,我们上楼,好不好?」

夏雨定眼看向「受虐儿」,冲疑了一下下,之后伸出手,女孩旋即牵着他,迳自往楼上去。

当两只手相触时,他倒抽一口气,瞠目看向女孩窍细的背影。

从来……他不晓得这世界上有人的手可以这么柔软、这么温暖,那手,小小的,却彷佛酝酿着无数的力量,将他忐忑的心,暖暖地裹起。

弄弄紧握住他,回头对他笑着,还怕他看不清楚似的,一路走一路说话。

「这里的地砖很滑,要小心哦……我们要上楼梯了……慢一点、慢一点,不要撞伤脚指头……」

她以为自己的角色是导盲犬,而夏雨改名字叫做海伦凯勒。

终於,他在很多次的「小心一点」之后,来到闪闪口中的客房,弄弄打开房门,把他带进屋里。

几乎是第一眼,夏雨便爱上这个房间,空间很大、电灯很明亮,那扇落地窗正对着东方,早上,他会让金黄色的阳光给唤醒。

窗边还有一座橡木色的书桌,书桌上有一整排小说。

他的视线逐一扫过屋里的摆设,那张床看起来又大又暖,象牙白的衣柜、书柜大得让人想要探索,他最喜欢天花板上面的灯,一打开按扭,便驱逐所有黑暗。

这家人一定很好客……

最后他走到床边,视线落在床头的墙上,那里有一幅画,画里有葡萄园、累累的果实、丰收的季节,摘葡萄的女人脸上漾着笑颜,小孩提着篮子跟在母亲身后,一面逗着脚边小黑狗,一面笑着。

这是一幅很幸福的画作。

在夏雨发傻的时候,弄弄已经快手快脚地做了很多事,她走回他身边,一把拉掉床上的防尘罩,转过身对他笑道:「盥洗用具已经摆好了,我把衣服放在浴室里面,药箱在浴室,里面有各种药,如果你不会用,不打紧,你洗完澡后,我帮你。」

他有发那么久的呆吗?

她竟然一口气完成闪闪的好几个指令,现在他一点都不怀疑,她有本事将所有的命令在他洗完澡前处理完毕。

「怎么不说话?你很痛吗?要不要我帮你洗澡?」

他轻摇了下头。

「你不要客气,以前在育幼院,我经常帮忙弟弟妹妹洗澡。」她说得一副天经地义的模样。

育幼院?他皱皱眉。

「怎样,需要帮忙吗?」

他又摇头。

「好吧,那你慢慢洗,慢慢上药,不要心急,没有人会催你。」

说完,她丢下他,离开房间。

他走进浴室,打开水,那水……暖得让他难以适应。

他们家是没有热水的,小小的旧公寓里,阴暗潮湿,没有电视、冰箱,没有冷气、热水器,他们家什么都缺,却从不缺少吼叫与暴力。

对着镜子拂开头发,额头那道伤果然狰狞可怕,但他没有被吓到,因为这样的伤他应付过许多遍……他看一眼放在洗手台边的药箱,嘴角抿起一抹笑。

打开热水,温热的水遇上他的伤口,他痛得蹙眉,但却舍不得离开那份温暖……

洗好澡走回房间,他换上一身干净的休闲服,是萧先生的,衣服长度刚好,但有些宽,不是衣服的问题,是他太瘦。

夏雨看一眼房间,新床单铺上了,棉被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尾,吹风机躺在书桌上,新的拖鞋、新的踩脚垫,茶杯、水壶、透明的玻璃壶,薰衣草在里面跳舞,热腾腾的蒸气往上飞,看起来好温暖,暖得他不由自主伸出双手贴在玻璃壶面。

弄弄的动作好快,他该不该怀疑她其实……不是麻瓜?

拿起吹风机,走到梳妆台前,热热的风在发梢上面吹拂着,他满足地吸一口长气,好久……他好久没过这种生活了。

闭上眼,夏雨听着热风在耳边吹响,遥想当年,那个领着他学骑脚踏车的男人……

插头陡地被拉掉,呼呼的风声戛然停止,夏雨睁开眼睛,就见弄弄那两颗小虎牙。

「再吹下去,你的头发要烧焦了。」她一面说一面将吹风机从他手中抽走,卷起线头,半分钟都不浪费。

他回头,定定望着她。她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将嘴角扬起,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笑—世上有这么多好笑的事吗?

并没有。应该是痛苦的事占去大半。

「吃宵夜吧,闪闪的厨艺虽然不怎么样,但食材是老爸买的,你安心吃,不会中毒。」

中毒?意思是食材换了闪闪买,就会中毒?

他还没把她的意思弄懂,弄弄就把托盘往前推,笑脸迎人道:「快吃。」

拿起筷子,自从走入萧家后,这是第几次感觉到温暖了?他数不清楚……

「听说,你被你爸爸家暴?」她问得直接。

他的筷子停了两秒,一点头,又继续低头吃面。

面好吃吗?关於「好吃」的记忆已然遥远,他对食物很少有这方面的奢求,他只期待食物是热的,不要冰冰凉凉,不要冒着一股酸臭腐味……

「听说,你妈妈被打得住院了?」

她的问题,每个都让人见血,幸好他对暴力很有经验,已经养得皮粗肉厚,她的问题伤不了他半分!

他又停顿一下,卡了两秒,点头。

那模样,好像她的话很难懂,要花点时间消化,才能够正确回答。

「听说,你为了保护你妈妈,拿刀子砍你爸爸?」

这次,他不只停顿一下,而是停顿了很多下,多到弄弄发觉自己的问题没礼貌,想要换个问题时,他才僵硬的点了下头。

见他那样,弄弄突然开口要求,「可不可以请你放下筷子?」

他没弄懂她的意图,但乖乖照做,因为弄弄脸上神情凝重。

她也被吓到了?她害怕杀人凶手?她想赶他离开这个温暖的房间?

夏雨叹口气。没关系,这一切本来就不是他应该得到的。

「可不可以请你站起来?」

她的话让他更加确定,她不欢迎他。

蹙了蹙浓墨的黑眉,他不只站起来,还转身,打算进到浴室里,换回自己那身狼狈的衣裳。

但他才刚跨出一步,一个飞身扑抱便阻止了他的步伐,他的后背让弄弄紧紧抱住,她的双手圈住他的腰,力气很大,好像在对全世界宣示—谁都别想让她放开他!

他僵在原地,被她的动作弄得满头雾水。

幸好她是个多话的女生,他没问,她已经 啦 啦说了一大串话,解开他满肚子的疑惑。

「你好勇敢哦,你简直就是目莲嘛!你有没有听过目莲救母、勇闯地狱的故事?你为了救母亲、勇敢对抗爸爸,你是我见过最伟大、最伟大的男人,我要叫你Hero,听到没?以后我每天每天都要叫你Hero!」

Hero……他紧皱的眉心因为这个字得到舒缓。是Hero不是Killer……是英雄不是凶手……他笑了,嘴角发自内心的微微扬起……

***

夏雨躺在床上,弄弄躺在他身边,没有人邀请,是她自作主张。

她拉起棉被,和他一起缩在被窝里,他没有反对,因为她在棉被下头握住他的手,虽然她的手小小的,却能让人感到温暖。

她不断对他说话,因为她不会讲故事,只好讲些生活中的琐碎事情,也因为她明白这个晚上如果没有很多的声音干扰他的心志,他会不断想起亲手刺向他父亲腹部的那一刀,他会不断让罪恶感折磨、吞噬……

「我们这个家是个怪异的组合,一条孬孬狗、四个人,加上闪闪肚子里那只不知是男是女的家伙,告诉你,除了我以外,他们或多或少都有血缘关系……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闪闪和老爸明明是夫妻,她却喊他大叔?那是因为闪闪的脸会骗人,她看起来只有十八岁,事实上已经很老了……

「以前啊,她被房东赶出来,不得不装小扮可怜,求老爸收留,老爸做人善良,你也知道的,就真的收留了她,后来啊,她就用手段把老爸拐上床,老爸为了负责任,只好娶她啦……

「最可怜的是萧海齐,他是老爸同父异母的弟弟,老爸的妈妈是大老婆,因为痛恨小老婆横刀夺爱,就不断虐待萧海齐泄恨,老爸看不过去,把他接回家里,啊萧海齐缺乏父爱咩,就把老爸当成爸爸,所以萧海齐喊大叔老爸、我也跟着他喊老爸……

「哎呀,那还不够可怜,萧海齐那个白痴竟然爱上闪闪!厚,不是我说,闪闪那张娃娃脸真的很过份,把萧海齐迷得晕头转向,一心一意要娶闪闪当新娘,不介意兄弟阋墙……

「呵呵呵,最精彩刺激的就在这里,你知道萧海齐和闪闪是什么关系吗?当当当当,答案揭晓,他们的妈妈是同一个人,强吧……

「听不懂?啊就老爸的爸爸和闪闪的妈妈搞外遇,生下萧海齐,后来就东弄西搞,萧海齐被老爸家里接回去,闪闪被丢进育幼院,很简单的关系啊……

「总之萧海齐爱错人、很可怜,我同情他啊,可是他又很骄傲,不给我同情……

「你知不知道我们的育幼院是怎么被保住的?就阅阅厉害,把地主拐上床,大肚子之后就把人绑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