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胡子老头止住於琰真人,又给河蚌夹了豆皮儿,河蚌吃着豆皮儿,顿时就老实了许多。他随手一挥,岩石上便多了一壶茶,三只竹杯,他起身斟茶,「孩子,人在米兰的时候有两种选择,一是随便选一个方向走。二是跟着知道路的人走。」
河蚌好像有点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我应该跟着知道路的人走吗?」
老头将茶递给她,语声亲切,「至少不会走错对不对?」
河蚌点头,但还是有点郁闷,「可是关心他的人好多好多,我岂不是一点都不重要了嘛。」
於琰真人觉着和女人沟通实在是不可理喻,「在你心里只有这些小情小爱,你身怀天风灵精和天水灵精,甚至得缘成仙,却哪里有半分仙者的胸怀?」
「呸!」河蚌唾了他一脸茶叶,「少拿你们忽悠人那一套来训我。你口口声声仙者胸怀,还不是因为我是个妖怪出身就看不起我?嗯?难道是你喜欢知观,所以要杀了我独占他不成?」
於琰真人又要吐血,老头又替她倒茶,「你心里只有他一个,可他心里有很多人,你觉得不公平,是吗?」
河蚌嘟着嘴,老头笑如暖阳,「孩子,你抬头看。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这唯一的一个太阳需要照耀很多很多人。可太阳底下的每个人却都能得到温暖。」
河蚌难得开动了一下脑筋,想了片刻,低声重复,「跟着认识路的人在……」
老头拈了拈漂亮整齐的胡须,「这个人会小心翼翼地带着你,走最正确的那条路。」
河蚌又低头开始吃菜,「老头,你的豆皮儿真好吃!」
老头又摸摸她的头,「老夫座下童子最擅做这妙手豆皮,来,再吃一块……」
吃完豆皮儿,河蚌就醒了。三个人围坐的岩石只剩下两个人,於琰真人还在气愤,「老友!」
紫心道长笑如明月清风,「她不知礼数,行事也确实不择手段,但是四千余年的妖,经历过多少炎凉?比容尘子更果断,比少衾更多智,比小甜更坚强率性,老友啊,她也是个好孩子。」
次日一早,膳堂。
河蚌喝着玉骨做的鲜虾蟹黄粥,突然想起什么,「知观,我昨晚梦见你师父了!」
容尘子往她碗里夹了块炒地瓜,「师父说甚?」
河蚌咬着筷子头,皱着眉头想了大半天,终於灵光一闪,「哦,我想起来了!你师父说,他座下有个童子最会做炒手豆皮儿!」
上座的於琰真人身子一歪,扑通一声连人带椅仰面栽倒。
容尘子身体大好之后,清虚观又恢复了往日气象,庄少衾大喜,赶回来同容尘子秉烛夜谈了一个晚上,随后迫不及待地将道门这个大皮球一脚踹给了容尘子。
何为也几乎视清虚观为固定住所,容尘子见它统领鸣蛇一族,说不得也总得教点本事。何为也好学,日日跟着清玄等人修道学法。河蚌觉得反正容尘子教他们也是教嘛,就把玉骨也一并踹了过去。
容尘子在观中生活十分规律,每日天不亮就起床,领着诸弟子做早课,做完早课把河蚌抱起来吃早饭,吃过早饭清虚观开山门,接引香客。
容尘子或接待香客,或看书、习字、练剑、占卜,而大河蚌要嘛是和清玄、清素、叶甜、何为他们玩儿,要嘛是和观里的小猫小狗玩儿、要嘛就和后山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玩儿。
中午吃过饭,容尘子领着弟子做午课。河蚌一般睡觉。
及至下午,容尘子教诸弟子经书、乐器,辨识一些常用的药草,了解简单的医术。而河蚌醒来后会继续玩,玩得开心了,半个清虚观都能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
到傍晚用过晚饭,容尘子领着诸弟子做晚课,河蚌也玩累了,玉骨会给她抆壳。抆完壳之后她会跟容尘子玩儿,玩完睡觉。
针对这种猪一般的生活,於琰真人一直颇有微辞,但想着紫心道长的嘱托,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过问了。
过了半个月,於琰真人见容尘子当真痊癒,也就动身回了洞天府。容尘子依旧时常带着弟子下山走动,为附件百姓驱妖捉邪,附近百姓有个什么头疼脑热也依旧上清虚观求药。
这个春节,淩霞山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清玄、清素领着师兄弟贴完对联,大河蚌高兴坏了,在后山堆了个大大的雪人,还和清玄他们滚雪球。
容尘子是个严肃之人,顾忌仪态,自然不会参加。他在一边烹茶,河蚌和叶甜、玉骨三个女孩子一伙,将所有小道士都砸得满身雪。何为命三眼蛇们搬了许多烟花爆竹上得山来,见他们满山打雪仗,一时尾巴痒。它尾巴卷起一个大雪球,用力掷出去。真是蛇有旦夕祸福,雪球「噗」的一身正中河蚌脑袋。
河蚌冷不丁被暗算,顿时大怒,追着它一通乱砸,砸得它嗷嗷乱叫、抱头鼠窜。
容尘子竟也没有阻止他们胡闹,迳自低头看书。河蚌砸得何为跪地求饶,终於心满意足,抬头见容尘子在这边煮茶看书,冷不丁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知观!」
人未到,一个雪球先飞过来。容尘子袍袖一抚挡开,语带薄责,「别闹。」
河蚌整个人乳燕归巢一般扑进他怀里,脑袋往里面用力一拱,兔毛的围脖又暖又软地贴在他颈窝,「知观,和我们一起玩呀。」
容尘子啜了口茶,翻着手上道经,「长不似长,幼不似幼,成何体统。」
河蚌狠狠抓了一把雪,冷不丁塞进他领子里,笑得又狡猾又得意。容尘子怕炉火烫到她,一歪身将她压在雪地里,再不许她乱动,「再不听话,信不信我打你,嗯?」
河蚌在他身下左右挣扎,奈何力气太小,如蚍蜉撼树。她怕容尘子也往她衣服里塞雪,立刻就哇哇假哭,一边哭还一边嚷:「救命!救命!」
容尘子怕雪化在她衣服里,只是将手冰得透凉,随手伸进她衣襟里取暖,河蚌急得双腿乱蹭,「甜甜!甜甜救命!」
叶甜赶过来,见二人於雪地交颈重叠,只有河蚌一双小脚在容尘子身下蹬来蹭去。她顿时红着脸和玉骨跑开了,连何为这种二货都知道绕着道走,又有哪个真会来救她?
一年到头,道宗也要对年轻一辈的弟子进行考核,这是道门一年一度的盛会,也是给少年弟子一些扬名的机会,让秀木早些崭露头角。以往的考核都定在於琰真人的洞天府,由於琰真人主持,道门大凡有些名头的都须到场。
今年若按於琰真人的意思,本是在清虚观举行的。但容尘子虑及於琰真人身体,仍是定於洞天府。
清虚观容尘子的九个清字辈的弟子都有资格参加,容尘子也便将他们都带上,一并前往。这种热闹的地方,河蚌是肯定要去的。
容尘子考查几个弟子的远行术,清玄、清素、玉骨等都是各自行走。河蚌站在容尘子的剑上,冷风直往脖子里灌。她缩到容尘子怀里,容尘子语声温柔,「待会儿到了洞天府一定要听话,於琰真人再如何也是我的长辈,最近又有恙在身,你万不可再气他。」
河蚌嘟着嘴,「那他气我你怎么不管?」
容尘子吻她额头,「要乖嘛。」
河蚌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不乖!」
「啪」。容尘子一巴掌拍在她头上,「不乖下次不带你出来玩!」
洞天府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无数道门精英汇集於此。河蚌叼着个糖牛,她还在耿耿於怀,「不带我出来玩,你想带谁出来玩?」
容尘子也知道小人与女子难养,听若未闻。一路上许多人同他打招呼,河蚌气哼哼地跟在后面。
洞天府也是个大派,弟子无数。容尘子牵着河蚌,难免引许多人明里暗里偷望。容尘子一边走一边低声教育,「记住我说的话。」河蚌哼哼,不合作,容尘子又低声道,「回去给你抓腓腓。」
河蚌这才有了点兴趣,「真的?」
「嗯。」
正逢年头岁末,於琰真人因着身体不好,也没有迎出门外。容尘子同众人入内拜见,於琰真人虽然对容尘子带着河蚌到处晃的行为颇有微辞,但众人都在,他也没有发作。
河蚌坐在容尘子身边,小辈自然要向於琰真人拜个年说点吉利话。容尘子不着痕迹地喂了个果脯到她嘴里,「要乖。」
河蚌这回还算是合作,全程一声不吭。
於琰真人给每个晚辈都准备了红包,钱不多,也就是图个喜庆。能够亲自给他拜年问好的都是各宗派嫡传、优秀弟子,每年都是早就记载在册的。於琰真人在发的时候就发现问题——少了一个。
道宗嫡传弟子就那么几十个人,他抬头一望就知道原因——容尘子带了河蚌进来。历来也没有给鼎器发红包的道理呀,所以登记的弟子也就没敢记。
於琰真人虽不喜河蚌,但到底也是长者,再如何也不能让个女子当众难堪。他不动声色地将红包每人发了一个,除了自己的大弟子於守义。
河蚌拿着红包看来看去,她可没见过这个,「这是什么?」
容尘子淡笑,「压岁钱,每年年头,长辈发给晚辈,镇恶驱邪、辞旧迎新。」
河蚌打开看了看,容尘子就知道不好,但手没她嘴快,河蚌已经嘀咕出声了,「这么点钱,镇得住恶吗?」
旁边几个弟子「扑哧」一声笑出了声,於琰真人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半天咳嗽一声,「守义,你是我大弟子,洞天府的重担早晚要交个你。所以今年为师就不给压岁了,你已长大。」
他将洞天府的掌门印信传给了自己的大弟子。
后辈满堂,於琰真人难免颇多感慨,「道现在我还经常想起当年,你们都是半大的孩子,毛手毛脚,行事冲动,不计后果。现在你们也都长大了,成了道门的中流砥柱。咳咳……」他咳嗽不停,身边有弟子赶紧递了药过去。他喝了口茶,又缓缓道,「人啊,总是活着活着就老了。还没察觉,头发已经全白了。我已时日不多,但是看到今日的你们,又觉得像是看到初升的太阳,让人充满希望。」
气氛突然有些沉重,河蚌从容尘子背后探出头来,「我说老头儿,不要说得那么悲观嘛,我看你的身子骨倒还是蛮好的,暂时也死不了。」
她一说话,难免就有许多目光聚集过去,河蚌又摇头晃脑,「凡事用手做就行,别往心里搁。你管他朝阳夕阳,管他头发是黑是白呢。心眼就那么小,」她用两只手比画了个小圈圈,随后又比个大圈圈,「你非要装那么多的东西,不早死才怪。」
容尘子再喂了她一粒果脯,「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过了半个时辰,众人不愿打扰於琰真人休息,起身告辞。容尘子牵着河蚌出去,经过於琰真人榻前,河蚌弯下腰,迅速往他嘴里填了一块杏脯,「我是说真的,老头。」
於琰真人还来不及反应,突然嘴里一甜,他从小到大也没吃过零食,顿时皱紧眉头。容尘子不由得又拍了拍河蚌的头,「不许调皮。」
午饭安排在洞天府的大厅,因为道众太多,容尘子也不好单独给河蚌安排荤食。好在玉骨随身带了不少肉脯,哄着劝着,河蚌也没闹,乖乖吃完饭。
饭后容尘子还有许多应酬,河蚌却是坐不住的。当时大雪未融,洞天府旁边有处湖泊,积雪成堆,湖泊里鱼都冻得不再游动。河蚌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鱼挤在水底,高兴得不得了,就在湖边玩耍。
她用鲛绡做了个渔网,将鱼一条一条网出来。那鱼又肥又大,她馋得不得了,又有了些捕猎的满足感,玩得不亦乐乎。
外面天冷,容尘子让她穿了那件白色的羽衣,护体的法衣抵挡了冬日的严寒。衣裙无袖,叶甜给她做了双兔皮的长手套,一直护到手臂。脖子上也戴着白色的兔毛围脖,头上还戴着一朵白色兔毛的绒花。寒风一过,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娇俏可人。
「哪里来的女娃儿,竟然敢私闯洞天府?」身后一声低喝,河蚌抬头看过去,见一个蓝衣道人缓步行来,看模样当是洞天府的守山弟子。
河蚌歪着头看他,「谁私闯了,讨厌。」
她语声又软又糯,来人微怔,待走近之后更是心神大震——她虽玩得一身雪,却容貌端丽、俏不可言。湖泊地处偏僻,平日本就少有人来。来人顿时就起了歹念。
河蚌还在那里网鱼,旁边已经放了十几条了。她网得开心,也不管吃不吃得了。来人轻轻走到她身后,冷不丁突然抱住了她。
她转过头,身后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壮年道士,五官本来端正,却掩不住一双眼睛的淫邪。河蚌眯起眼睛,「你干吗?」
壮年道士喉头微哽,埋头在她脖子上深深一嗅,「你上山何求?寻人?还是求药?美人只要你从我一次,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河蚌歪着脑袋,「可是我也不用寻人求药呀。」
对方哪管那么多,右手握住她的脚踝,手就缓缓往上摸。河蚌右手掏出个小勺子,还是上次用来吃螃蟹时留下的。那道士已经快摸到她大腿了,她却突然收了勺子,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你们在做什么!」
河蚌先看到的是於守义,他后面跟着容尘子。
「干什么?」河蚌一脸困惑,「我在抓鱼啊。」
容尘子的目光却是看向那个还搂着她不知所措的道士,更刺目的是那只脏手还搭在河蚌腿上!於守义一脚将人踹开,也是羞愧难当,「是贫道律下不严,竟然出了如此败类,实在是污了洞天府门楣。此人交由道兄全权发落,贫道这就前去向师尊请罪。」
小道士这才反应过来,跪地不断求饶。
「我看你还是别去了吧。」河蚌从地上爬起来,拍怕一身落雪,她倒是满不在乎,「你们那老头本来就身体不好,心眼又小,别一下子气死了。」
於守义望向容尘子,容尘子上前两步,将河蚌牵在手里,淡淡道:「洞天府门规,身犯淫行者该当如何?」
於守义抽出宝剑,「剁其双手,逐出师门。」
「掌门师兄,饶命啊!」小道士一个劲儿磕头,容尘子语声冷淡,「门规处置吧。」
於守义点头,他已经牵着河蚌回房。河蚌讪讪地搭话,「知观,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容尘子只牵着她往客房走,一言不发。河蚌讨好地蹭蹭他,「你不是在陪那些道士聊天吗?」
回到房间,容尘子关好房门,就想将这河蚌痛打一顿。河蚌见势不对,赶紧哇哇大哭,容尘子举起的巴掌这才没打下去。她哭了一阵,见容尘子坐在桌边闷声喝茶,不由得又挂着泪花儿蹭过去,「知观,你生气啦?」
「不生气。」容尘子几度深呼吸,随后放下手中杯盏,良久之后又怒喝,「不生气我还是人吗?别人心怀不轨,你就不知道躲?不知道杀了他?竟然由着歹人轻薄!」
河蚌怕他真打自己,赶紧又退回榻上,「法衣有三重结界嘛,他又没摸到。而且我发誓我是正准备躲,你们就来了。」
容尘子一想到方才不堪的情景,怒气又噌噌往上冒,「你还敢狡辩!」
河蚌缩了缩头,又可怜巴巴地凑过去,抱着容尘子的胳膊撒娇,「那人家在湖边玩儿,也不知道会有坏人过来嘛。」
她的身子又软又嫩,容尘子一想到竟有好色之徒心存龌龊念头,就急怒攻心,「先送你回清虚观,日后就给我待在观中,好好读书写字!」
河蚌大惊失色,「知观,人家错了,人家再也不敢了!」
容尘子开始收拾她的衣裳,她急了,这回是真哭了,「人家被坏人欺负了,你还骂人家!呜呜呜呜,跟你出来玩儿,你不给买吃的,也不理人家,就知道和一帮人聊天。呜呜呜,现在还要赶人家……」她一边抆眼泪一边从指缝里偷瞧,见容尘子还在收拾衣裳,不由得哭得更凶,「我要回东海,我要去找江浩然,呜呜呜……」
容尘子微怔,河蚌一看有戏,赶紧又哭开了,「江浩然还知道带人家玩儿,给买好吃的呢……呜呜,他会打坏人,不会骂人家。」
容尘子良久才叹了口气,「过来。」
河蚌哭哭啼啼地走过去,容尘子握住她的手,许久方道:「以后无事就在房里玩儿,要出门让玉骨跟着。我忙完带你到外面走走。等考核结束我们就去霍山抓腓腓。」
河蚌这才收了眼泪,整个人都窝进容尘子怀里,她抬头在容尘子下巴上狠狠亲了一口,又笑得阳光灿烂了,「嗯。知观最好了!」
容尘子又深深叹了口气,缓缓展臂,紧紧抱住了她。
五月十五,上元节。
正逢道门考核结束,山下有灯会,容尘子自然带着河蚌去玩。夜里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两旁挂满花灯,中央还有彩纸糊的灯轮,高约十余丈,上挂彩灯无数。远远望去如同仙阁。
河蚌兴高采烈地东瞧西望,人群拥挤不堪,容尘子生怕她走丢,一直牵在手上。有玩的地方自然就有吃的地方,河蚌从豆腐脑一路吃的烤肉串,容尘子将她嘴角的酱料抆拭干净,一边责她贪吃贪玩,一边替她寻下一个好吃好玩的地方。
前面锣鼓喧天,有人在踩高跷、舞狮子。河蚌挤过去,旁边是一条小河,河水迂回处绕着一片草地,因为临近水潭,官府专门划出来燃放烟花、爆竹。
河蚌冒头一看,赶紧又往回挤。容尘子揽住她,「怎么了?」
她吃着鸡蛋糕,许久才纠结道:「他们在放鞭炮。」
容尘子点头道,「走吧,过去买。」
旁边鞭炮一声响,河蚌缩了缩头,「还……还是不要了。」
容尘子这才发现她怕鞭炮,他顿时也有几分好笑,「怪不得上次何为扛上来的烟花你也不玩儿。」
河蚌摸了摸鼻子,「以前啦,我还是个河蚌的时候,有一次爬到岸上,不知道是谁突然丢了个鞭炮,「砰」一声炸在我壳上,太讨厌啦!「
容尘子笑不可抑,牵着她挤到买烟火的摊子面前,买了许多仙女棒。河蚌开始不敢放,容尘子一点燃她就躲得远远的。后来见那烟花燃烧时并没有鞭炮惊天动地的声响,她犹犹豫豫地靠过去,容尘子握着她的手,把燃烧的烟花交到她手上。
她放着放着胆子就大了,举着一把燃烧的仙女棒到处乱挥。她的笑声混在人群里,那五彩斑斓的光芒在她素手旁雀跃舞动,将隆冬夜色撕扯得残破不堪,燃尽了一季寒凉。
容尘子驻足於旁,只见亭台灯火中,世界烟花里。
而她站在小河畔,笑得比烟花灿烂。
清玄清素随於守义一众人逛灯市,玉骨眼神好,好远就看到河蚌在河边疯玩儿。
「主人?」她远远唤一声就想奔过去,於守义伸手挡住她,「玉骨姑娘,贫道想,这时候他们估计不需要人伺候。姑娘还是同我们一道吧。」
河蚌玩够了仙女棒,又要烟花筒,容尘子怕她炸伤自己,手把手和她一起放。烟花在长空绽放,点点泛金缀入河中,水草都被晕染得变了颜色。河蚌靠在容尘子怀里,突然低声道:「知观,我爱你。」
容尘子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抵在她头顶,许久才道:「嗯。」
河蚌还在抬头看烟火,容尘子将她脑袋压下来同她对视,「百年之后,随我回天上吗?」
河蚌这才终於没有装傻,她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容尘子知道她不怎么动脑子,细细给她分析,「如今鸣蛇已除,我可归神位。你也已渡仙劫,我们可以回神界。如果你不愿意,我便以肉身修地仙,按如今仙缘来算当不成问题。到时候陪你天涯海角,也是可以的。」
河蚌还是想了许久,「可是他们说天界仙规好多的,动不动就被打下凡尘,我不想去。」
容尘子只是淡笑,「听谁胡扯。」
河蚌振振有词,「当年那个什么卷帘大将啊,不过打翻个酒杯,就被打下凡间了呀!」
容尘子将她揽得更紧些,仔细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高空抛物,在哪里也是很不文明的行为吧?」
「啥?」河蚌的三观裂了,「不是因为他打坏的是上头最喜欢的东西吗?」
「一个琉璃盏算什么,天庭是按高空抛物判的。」
「唔……」
考核结束后,容尘子带着河蚌回了清虚观。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时间一年一年过得特别快。第三年,於琰真人仙逝,容尘子带着河蚌前往洞天府,以弟子身份协助於守义料理后事。
因要守孝,便将河蚌留在了清虚观。河蚌也没有胡闹,乖乖地跟叶甜玩儿。
两日后,淩霞镇外五十里的钱家庄闹僵屍,已经连续三日发生家畜失血过多而死的现象。为历练清玄,容尘子索性由着他们自己处理。
清玄担心时日过久,邪物壮大伤人,只得连夜赶往钱家庄。那个时候河蚌本来在啃百香果,见他和清素要走,顿时就要跟着去。
清玄哭笑不得,「师娘,师父说这次只准我们自己动手,不许长辈帮忙。」
河蚌歪着脑袋,「那我去看就行了吧,不帮忙。」
清素也是劝,「可是师父说了让您好好在观里玩儿……」
河蚌不依,「不管,人家就去,就去!!」
清素比较灵活,向清玄施了个眼色,两个人赶紧施缓兵之计,「师娘,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钱家庄的事也不急,咱过两天再去。」
河蚌一听,只得作罢,又回房里啃果子。
清玄清素偷偷出了清虚观,做贼似的下了山。
河蚌半夜睡醒,得意地带好自己的玩具、零食,一个水遁就遁到了山下。清玄还在御剑,清素站在剑后,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师兄。」
「嗯?」清玄回头,清素大拇指向后,清玄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那河蚌也站在剑上,笑得又狡猾又得意。
两个人没办法,也只得带她一起。
及至二更,三人行至钱家庄,清玄、清素手持罗盘在庄子里转来转去。河蚌跟在身后,不停地打哈欠——往常这时候她早该睡了。
又走了一阵,她终於不想走了,坐在地上不动。清玄只得让她变成原形,用鲛绡打成包裹绑在身上。
容尘子虽在洞天府守孝,心里还是想着自己徒弟,他以传音符同清玄联络,清玄那边已经探得邪物踪迹,正一路追踪。容尘子正要说话,便听见那头一声欢呼:「花生,嗷嗷,我要吃花生!」
清玄来不及跟师父说话,赶紧追过去,「师娘,花生是别人种的,我们不能不告而取的!」
容尘子皱眉,「谁带过去的?」
清玄语带无辜,「非要跟着来,打都打不走!」
容尘子眉头皱得更紧,「你们打她了?」
清玄慌忙改口,「谁敢打她呀师父,哄都哄不走!」
容尘子无奈道:「看见邪物了吗?」
清玄点头道:「看见了,人形、腥气很重,罗盘有反应,可能真是僵屍。」
容尘子略略沉吟,「双目呈何颜色?行动速度如何?」清玄一一作答,容尘子心中便有了数,「让清素把她给我送过来,钱家庄的事你自己解决。」
河蚌到了洞天府,一切如故。许多道宗的人前来吊唁,容尘子将她也接到灵堂,点了炷香给她,「来,给真人上柱香。」
河蚌倒没闹,正正经经地给上了柱香,还像模像样地嘀咕,「老头,你的徒弟很能干的,你安心走吧。」
容尘子将她送回房间,摸摸她的头,河蚌返身抱抱他,「知观别难过了。」
容尘子揽她在怀里,「嗯。」
又过了几年,清虚观九个清字辈的弟子都收了些资质不错的弟子,淩霞镇一片安宁。何为的炽阳诀心法修炼到一定程度,河蚌便将它踹给了行止真人。玉骨现在用的玉的身体,乃是玉妖,修行路数同何为大致相同。河蚌现在有容尘子伺候,便将她踹去跟随何为。容尘子要嘛闭关,要嘛带着河蚌远游,常常不见踪影。
十余年后,容尘子算定自己阳寿将尽,将众弟子叫到面前,细细叮嘱自己的身后事:「大道理当说的都已说过,以后清虚观就交於汝等之手。只有一言须记,吾身若故,焚化为尘,洒於后山。讣讯不必声张。若蒙旧友相询,就言为师远游了吧。」
河蚌趴在他怀里,仍是水灵灵的,鲜艳娇艳如同十八岁的小姑娘。容尘子握着她的手,他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的几个弟子,他们都是稳重的孩子,知道分寸。最不省心的家伙就是面前这只。
「星宿归位,手续繁复,我须先至地府消去阳寿,后至天庭报到。你就在清虚观等一段时日,待办完手续,我回来接你,好不好?」
他低头看下去,河蚌清幽幽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的脸,容尘子柔声哄,「这里好吃的多,天地之间九万里,我实在不愿你随我奔波。」
河蚌还是讲理的,「噢。」
结果第二天中午,容尘子沐浴更衣,准备顺应天命。诸弟子都换好素服,三拜九叩之后,河蚌抱着容尘子号啕大哭,死不撒手。星宿归位是件大事,天际仙乐飘飘,祥瑞千条,阴司自然有人前来相迎。
大庭广众之下,阴司的人笑得脸都僵了,好话也都说了个遍。这河蚌就是哇哇大哭。容尘子拨开她的手,「乖,要不了多久的工夫。」
河蚌死攥着他不松手,哭得泪雨滂沱,「知观,你别丢下我呀!」
容尘子微怔,蓦地又紧紧握住她的手,心中有一种酸楚层层涌动,他将她拥在怀里,细细拭净她眼角泪珠,深深叹气。再顾不得什么颜面,他语声温柔,「疼还疼不过来呢,怎么会舍得丢掉?」
阴司的人这时候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容尘子挥手道:「诸位先回吧,明日我自行前往。」
对方没有办法,也只得领命而去。
第二天,李家集。
当年的许老早已过世,他的儿子许铁柱也上了些年岁,但有当年河蚌滴的一滴元精,他容色丝毫未显老态。许铁柱自然是认识容尘子的。当他早上开门,看见容尘子站在门外时,顿时喜出望外,「容知观,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孩儿他娘,容知观来了,赶紧做点儿吃的!」
容尘子衣冠如雪,他牵着河蚌进了屋,摆摆手不让许家人麻烦:「今年庄稼收成如何?」
许家人将他和河蚌迎到桌前坐下,将年成一一都答了,容尘子略略点头,外面已经有人给河蚌摘了最大最红的柳丁进来。河蚌一见柳丁就乐坏了,容尘子给她一一剥好,她吃得满脸都是汁水。
一直耽搁了大半天,天色将大亮了,晨雾将散。许家人做了丰盛的早饭,容尘子却婉拒了,他细细拭净河蚌的脸和手,牵着她出了门。许家人一直送到门外,外面突然一阵喧哗,有人从山路那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容……容知观昨夜仙逝了。」
许家人闻言大惊,待回首看去,浓雾已散,哪里还有容尘子和河蚌的身影?只有房里桌上还留下好几块柳丁皮。
山路尽头,河蚌走得越来越慢,「知观,人家困了。」
容尘子将她变回河蚌,用鲛绡小心翼翼地裹好绑在胸前,山间清冷的空气中带着湿寒,前路隐在雾中,漫漫无边。容尘子抱着她走在山路上,河蚌张壳打了个哈欠,不一会儿就睡熟了。她没有问容尘子去哪儿。
——反正他知道路,管他去哪儿呢。
《神仙肉/一念执着,一念相思》出书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