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2 / 2)

她丈夫戎马一生,已经受过太多的苦,唯一这么一个儿子,如何忍心他重蹈覆辙?

窗下,两个半大孩子贴着墙根匍匐着,一个低声道:「这么多蚊虫,干嘛非这时候拉我过来?还要我听我爹娘的墙角?」

说话的少年面容俊美,依稀有几分安锦南年轻时的模样,正是他儿子安世朗。

对面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我爹说,侯爷平素威严赫赫,在夫人面前却是不一样,我这不想着,来见识见识,怎么个不一样的法儿?你就不想知道,你爹私底下什么样儿?」

安世朗撇了撇嘴:「我娘是女人,我爹自然不能对她如对我一般,你少胡来,警告你赶紧走,不然别怪我叫嚷起来,叫我爹捶你!」

他对面的少年,乃是他表兄崔无过。当年分明他娘怀他在先,可因着崔宁酒醉胡闹导致他姑母安潇潇早产,叫他从哥哥变成了弟弟。两人前后脚坠地,自小就在一块玩,感情甚笃。

不过像这回一般出格的时候可不多,崔无过素来惧怕安锦南,可不敢乱打安锦南后院的主意。

安世朗扯了扯他衣襟:「你老实说,你拉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听他爹娘墙角,不要命了吗?

崔无过探了口气:「其实是我爹让我来的。想看看侯爷会不会和夫人交底,说及这回战事要持续多久。你知道的,我娘这不又怀了弟弟么?我爹是一万个不想走不舍得走,可又不敢和侯爷说……」

安潇潇这已经是第五胎了。她年纪轻,身子好,崔宁又是个没节制的,两人这些年光顾着当爹当娘,三四年就生个孩儿,没多少闲暇时候。安锦南表面不说什么,心里对崔宁有些不满。

他空床冷枕十年,娶了丰钰回来都不舍得这么作践,崔宁倒好,半点不知怜惜他的妹子,平素公务那样繁忙都没耽搁他做旁的事。

叫安锦南吃味的还有个由头,他只有一个儿子,而崔宁一连四个都是小子……他虽极疼爱女儿,可没有兄弟帮衬,女孩儿长大了难免要受欺负。他舍不得。他想多几个儿子能给闺女们当靠山,哪一日他没了,闺女们至少还有兄弟依靠。

他毕竟不能陪孩子一辈子。那对双胞胎女儿今年已经十七岁,留待今天他还舍不得她们出嫁,前来提亲的人几乎踩平了他家门槛,可他就是一个都看不顺眼,总觉得没人能配得上他安锦南的闺女。

丰钰对此倒也赞成。她与旁的急着给女儿找婆家的女人不一样。她希望女儿和未来女婿的感情水到渠成,是两情相悦的才好许嫁。

嘉毅侯夫妇对待女儿婚事态度,在当世可谓奇葩。

宫里那位含含糊糊透露过想纳娶两个千金为妃的意思。被安锦南毫不留情的拒了,几乎闹僵。若非这回战事又起,朝中还得倚仗安锦南,只怕他早就给人卸磨杀驴。

每回战事都开始得刚刚好,时间及时,又能碰上朝中无人可用,皇帝自己焦头烂额。对安锦南纵是有所猜忌,也只能把那份不满掩饰住,藏藏好。

两个少年话没说完,就觉头顶冷呼呼的,像被冬日寒风吹过头顶。

安锦南早听见了窗外的窸窸窣窣,立在窗前将二人的话尽数听了去。

崔无过抬头,撞见安锦南面无表情的脸,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舅……舅父!」

安锦南大手一伸,一左一右将两个少年提在手里,「朗儿,去前院紮马步顶水盆三个时辰!至於无过……」

他顿了顿,然后扬声喊:「来人!」

「去请崔将军入府,就说他儿子刺探秘密军情,被本侯依律扣押!叫他来领人!」

两个少年均生的比同龄人高大魁梧,此刻却如小鸡子一般,被人提在手里垂头丧气不敢说话。

安锦南将手一甩,将手里提着的人丢了出去。「滚,别叫本侯再看见你们两个!」

转回头关了窗子,气呼呼的抱着臂膀道:「老子早晚收拾了崔宁和他家的几个兔崽子!」

丰钰在里头收拾儿子的行装,闻言没好气地看了安锦南一眼:「侯爷,孩子们年纪大了,都有自尊心了,您别总训得那么凶。明儿朗儿还要随军出征,大半夜的叫他蹲三个时辰马步,不就是不许他睡觉了?他正长身体,不睡觉哪有力气?」

安锦南气道:「你单知道心疼儿子,怎不见你心疼心疼你夫君?明儿就走了,你还整晚只顾着收拾,也不安抚慰劳一番『军心』……」

丰钰顿住手上动作,嗔怒道:「安锦南,你简直老没正经,你儿子闺女都到成婚年纪了,你还想什么呢……」

话没说完,已给人拱上前来,拥住了不放。

「你看看崔甯和潇潇……啥时候消停过了?潇潇知道疼丈夫,你怎不知道疼我?你看别人家,谁家不是十几二十来个孩子?赵跃闷声不响的生了七八个,连你那好友文心身子伤成那样也给淩天富生了个小子……外头他们吹的,不知多得意,话里话外寒碜我,挤兑我不行,...我哪儿不行?老子明明行的很……」

丰钰对他的厚颜无耻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咋舌道:「侯爷,这也是您老人家出征前晚该说的话?」

安锦南将她手里的包袱一丢:「那你说说,两口子在自己屋里该说什么?你还知道我明儿出征啊?一走又是几个月,你不怕独守空房寂寞吗?你这么敷衍我,你老实和我说,你心里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

丰钰给他缠得不行,好容易从他手里夺过险些被扯坏的衣角:「侯......侯爷……」

她喘着气道:「我对侯爷是什么心,侯爷到现在还在怀疑……枉我替侯爷生了两女一子,伺候了侯爷这十几年……」

安锦南咬着牙将她按下去:「没良心的东西……咱俩这些年,谁伺候谁呀……」

良久,一切声音都缓了下去。

夜色深沉,只有外院的灯还亮着。院子里,紮马步的少年看着眼前被崔宁追着打的崔无过,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

明日的战事他十分期待。

听闻,当年父亲上战场时,也是十五岁。和姑父崔甯并肩踏进军营,开启了他们传奇的一生。

如今父亲已经不年轻了,未来的山河,将由他们这一辈来守护。

那时安世朗不曾想过,自己会在战场上,遇上自己今生唯一所爱。也从没想过,自己会为那个绝不应该爱上的人,付出代价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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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钰年纪不轻了,很容易疲累。她枕在安锦南手臂上头,胡乱地回想着自己的一生。

苦尝过,甜也试过。

这辈子,若说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也是有的。

她希望梦回时,自己能对那个腰上受了重创,神情漠然的坐在武英殿塌上的男人说:「安锦南,你别交还兵符。你反了吧,护住你姐姐,不要让她被人害死。还有,你带着我。从此天南海北,酸甜苦辣,我都陪着你过。」

她还想回到他十七岁,第一次领兵得胜回朝那年,对那个即将走进后宫的男人说:「别迈过那道门,门里的女人,她配不上你。我丰钰,才是余生伴着你、会给你生儿育女,懂你知你的人。」

如果能阻止当年的悲剧,他就不会在余后的那么多年被头痛病折磨。每每想到他受的苦,她心里就痛得受不住。

丰钰抹去眼角的水痕,翻过身将肌肤温热的男人环抱住,将头抵在他肩上,低低地道:「侯爷,您可得安然无恙的回来……」

男人睡得很沉,并没有醒来,只是感受到怀里的人靠近了,下意识地箍紧了臂膀。

他不年轻了,强健的体魄依旧雄壮,她枕在他身边,就能觉得很安心。这些年共同度过了多少凶险,已经数不清了,从前她不耐烦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能和他肩并肩的站立,她也不在乎累不累的。竟而不曾后悔过,甘之如饴的这样过了半生,余下的日子不知还有多少,未来还有什么凶险等待着他们,她懒得去想,懒得去猜。今生有这样一个男人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她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前几年,皇太子出世,新帝大赦天下,放了大批宫人。丰媛也在其中。她在宫中自苦,心中郁结难消,二十几岁的人苍老得像个四十岁的妇人。丰庆早年病逝了,丰郢当了家,想留她在家安养,她偏不肯,又勾搭那柳公子,想要再续前缘。最终落个名声尽毁与人为妾的下场,却也是柳公子可怜她,瞧在她不容易的份上,只当府里多养个闲人。那人早已娶妻生子,十余年不见,两人都已不比从前,哪还有甚情分在?这一切,终是她自己所抉择的后果。丰钰有时想起她幼年见到丰媛的情景,那个被父母视若珍宝宠着的天真女孩儿,怎就堕成了这般模样?

文心又成婚了。到底跟了那淩天富。前番也进了京城,住的不远,闲暇时两人还走动一番。淩天富倒也是个好的,对文心那两个闺女甚是亲热,几年前热热闹闹地将俩女儿都高嫁了出去,没谁指摘她们的出身如何,生父又如何。

丰钰知道,安锦南默默替她做的事太多太多。

他这一生,又为他自己谋求过什么?

那不过是个极度缺乏感情的男人。他有最冷酷的面容,也有最柔软的心肠。不论他做过什么,有什么恐怖的名声,她知道,他永不会做伤害她的事。

两人至今,已经共度了十八年。这些年,他身边别说侍妾外室,连个通房都没一个。

总有人问她是如何拢住了安锦南的心,她也说不清。大抵是,两人本来就相近,都是这世间,被孤立隔绝的人,一无所有的两颗心,只需一点点的温暖,就能照亮自己晦涩的人生。

当年她不顾一切的将他拥住,任他枕在自己腿上,扯着她的衣带梦呓着,伸出微凉的指尖替他暂缓痛楚,……其实那一瞬,星星点点的火苗,就已在他心间。

丰钰伸出手,轻轻抚了下安锦南的脸。

任他们分离一百次,一千次,她相信,他们总能重新遇见。

他不会舍得丢下她一个人的,她坚信着。

安锦南似乎觉得痒,偏过头蹭了蹭她的掌心,粗实的手臂横在她腰上,很自然地捏了一把。

他呼吸清浅而绵长。许在做着梦吧?

丰钰仰起头,将嘴唇凑近他的脸颊。

安锦南适时地一翻身,启唇吮住了她的朱唇。

长睫掀开,他含笑的眼睛清明一片。根本未曾睡着?

他托着她的腰背,不断加深亲吻。

哑着的嗓子悦耳低醇:「钰儿,那么喜欢本侯么?趁着我睡着的时候偷亲我?」

丰钰说不出话,眼泪不绝地落下。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她已经再也不能没有他了。从前她是刚强的她自己,在他面前,她却只想永远做个娇气又善妒的小女人……

安锦南声音低哑地哄着她:「你别哭啊……我又不是第一回打仗,保准活着回来,你还不信我么?……」

红烛,在低柔的话语声中,渐渐燃尽了。

轻纱帐子里面一对相依偎的人影,依稀淡了去。

他一遍遍吻过她的嘴唇,永远像第一次亲吻一般虔诚而心悸。

丰饶的身子,滑凉的肌肤,乌黑茂密的长发,纵被岁月刻了痕迹,他也从没有觉得厌腻。

感激上苍,赐他如此良缘。

有妻若此,他此生便背负了无尽駡名,被辜负过千万次,又有何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