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惊蛰(二)
午时刚过,日头越发高照,屋顶积压的雪已几乎全化,屋檐滴答着未及散去的冰水,像下春雨般。
柳定泽蹲在屋檐下看着被击叩出的小水坑,伸手戳了戳,确实是石头,雨珠软绵绵的,竟能要钻出个洞来,好不神奇。
方青正在厨房帮母亲做饭,淘好米,韩氏又道,「你去外头陪着四爷,别在这帮忙了。」
「娘,你怎么还喊四爷呀。」
韩氏这才想起来,笑道,「喊顺口了。」
方青明白,母亲对自己嫁入柳家一直很惶恐,生怕婆家待她不好。一见她就问了许多事,知道夫家对她十分好,妯娌也和睦,这才放心,心中宽慰。
「老太太是菩萨心肠,要给娘换大宅子,娘婉拒了。又给娘遣了两个下人来伺候,这哪里需要呀。」
方青方才进来时也见家里添了新,不过都是聘礼,除此之外一件新的都没。母亲一说她也想起来了,「娘,聘礼并不少,您怎么不拿来用?」
韩氏叹道,「在那样的家中,往后你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得给你存之。得之柳家,用之柳家,娘有吃有穿有住,并不需要多少银子。」
方青心中如暖春,老太太说疼,不过是因为爱屋及乌。母亲的疼,才是打心底为她着想的。
「可惜你哥哥了无音讯,也不知是不是……」韩氏不忍说下去,「若能看你出嫁,便好了。」
方青对那哥哥已没盼想,她甚至怀疑,哥哥拿了家中仅有的银子说去经商,只是寻个借口离开这贫瘠的家。否则一去五年,怎会半点消息都不来?
韩氏接过她手上的活,又打发她出去。方青只好抆净手,往外走去。
方家并无亲戚往来,不会有人来看新姑爷。她和柳定泽的婚事刚传出,不但是叔叔家,还有往日冷待她们母女的亲戚,但凡沾亲带故,都送贺礼来。韩氏想以此作为台阶,同这些亲戚走回来,都被方青拒绝了,将那贺礼丢了出去,也不怕他们闲言碎语,如何议她是非。
在她们母女饿得三日不食一顿,大冬天躲在茅屋瑟瑟发抖相拥取暖时,他们不来。如今她嫁入世家大族,他们却又生生巴结,难道想起往日的事,他们不会脸红么?
简直是脸都要羞没了吧!
她宁可背后承受他们的恶毒芒刺,也不要正面跟他们虚情假意。如今的她,有母亲、有柳四爷,已足够。
柳定泽见她出来,换上朴素衣裳的她倒比耀眼华服更好看,「媳妇,我饿了。」
方青蹲下身,见他手上沾了水,冻得手紫红,提了衣角给他抆干净,「等会就开饭了。」
她瞧瞧外头,下人都守在外面,柳定泽说院子小,不许他们进来,倒是都听从。只是知道自家爷在这,总该探头看看,哪能让他一人在这玩水。说到底,还只是把他当主子,不会真疼。想着,握了那紫红的手,给他取暖。
柳定泽抽手回来,往自己怀里缩,「手冷,你也会变冷,我去找常六要暖炉。」
一会他回来,手中拿了两个小香炉,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自己抱了一个,很是满足,「真暖。」
方青的心比手里的炉子更暖,握了他的手往里走,「进去吧,外头冷,屋里烧了炭火。」
柳定泽点点头,又去瞧她的眼,「媳妇你哭了?」
方青缓声,「风大,吹的。」
柳定泽瞧瞧外头,「嗯,风确实挺大的,我们快去烤火。」
方青也看了看院子那株被风吹得摇摆的小树,风虽大,却已开始大地回春,冰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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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雁第二日从宋家回来,因带了酥饼,同祖母问安后,就匀了些送去给四叔四婶。进了院子立即往那平日四叔最爱蹲的槐树看去,竟没瞧见人,不由奇怪。管嬷嬷见她往那张望,猜着她心思,笑道,「四爷如今可是有媳妇的人了,四太太多少会看着些的。」
「对哦。」柳雁大悟,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先生突然就变成四婶了,可想到四叔有人疼,她也高兴,况且不管怎么说,先生做四婶,比那郑氏好太多太多,「嬷嬷,等那两个孩子拜了祖宗领进门,我就得从七姑娘变成九姑娘了么?」
管嬷嬷答道,「柳小公子是七少爷,芳菲姑娘是八姑娘,您自然是九姑娘了。」
柳雁轻哼,对家里新来两个孩子自己却还是最年幼分外觉得不痛快,「我竟然还是最小的。」
管嬷嬷意外道,「嬷嬷这可就想不通了,这有何不好?哥哥姐姐都会让着姑娘,长辈也会更疼您。」
「以前想,如今不想了。」柳雁也想后头有个小小人跟着她喊她姐姐姐姐,最好是爹和娘亲的孩子,因为她过几天就要去书院了,晨起去,日落回,夜里娘亲是爹爹的,她不过同母亲待上一个时辰。她还好,在书院人多。可母亲呢?所以还是生个小小人吧。
敲了四叔的房门,就听他在里头朗声,「谁呀?」
「四叔,是我。」
开门的不是柳定泽,是方青。柳雁抬头看见她,倒觉梳起妇人装的先生少了几分冷漠,多了几分温和,好看极了,「婶婶。」
方青听她喊得这么干脆,自己倒有些不适应,「进来吧。」
柳雁踏步进去,暗想就算外貌温和了,可语调和脾气依旧冷冷冰冰的呀,「宋宋给了我好多酥饼,四叔最喜欢吃了,趁着热乎,就拿来了。婶婶喜欢吃么?」
方青问道,「甜的么?」
「嗯,甜的。」
「牙不好,怕吃甜的。」方青关好门,柳雁已经抱着盒子颠着轻快的步子往里走。
「四叔。」柳雁方才还纳闷四叔怎么不来接她,这一见,讶异,「四叔你在干嘛?」
柳定泽肃色,「练字!」
柳雁炸了眨眼,这真是她四叔?刚见好友抄了一垒纸,下意识就想四叔是不是惹四婶不高兴被罚了。瞥了几眼,并不是什么文什么经,都是些笔画简单的,一练就是整张纸,应当不是被罚。他握笔的姿势倒对了,只是宣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像挖来垂钓的地龙爬过,看得她都嫌弃,「四叔你确实该多练练了。」
柳定泽拿起手中宣纸来瞧,「我怎么觉得写得很好。」
柳雁想说哪里好了,方青已接话,「确实比刚好好多了。」
声音轻柔,神色温婉,这一瞬柳雁差点没从凳子上滚下去,四婶做先生时就从不曾这样温柔过。这让她心里不平也不平。
柳定泽欢喜道,「那我继续练。」笔尖未落,他又顿住了,抬头问道,「雁雁,方才你说你带了酥饼来?」
柳雁嘴角微抽,四叔真是有了媳妇忘了侄女!
送完酥饼回到聚香院,外出的柳定义早归,已在房里。柳雁一听,急忙过去问安,「我娘回来没?」
下人答道,「去了赴宴,约莫日落才归。」
柳雁点点头,拿着酥饼去父亲那。进门还没见着人就喊了一声「爹爹」,柳定义闻声,抬头看去,女儿穿着一身百蝶云锦袄,像春日彩蝶往自己走来,隐约觉得她长个子了,愈发像她母亲,「雁雁。」
「爹爹,这是宋宋送给我的酥饼,好吃极了,就是有些甜,您不爱吃,娘亲很喜欢。」说罢她亲自将盒子放在桌上,模样认真。
柳定义可是听出话里意思来了,这是偏疼她母亲,将他这当爹的晾在一边,心里微微一酸,「薛院士愿意让你去惊蛰,明日你随爹爹去拜谢。」
柳雁皱眉,「为什么要去拜谢?这从立春换成惊蛰,可是雁雁自己争取的结果。他给我换是正常,不换才不对吧。」
这话听着是理歪,可就是让柳定义没法同她明说。哪怕是自己有那能力,但对方若要压制,也是怀才不遇。罢了,等她再长大些就懂了,「去宋家玩的可高兴?」
柳雁不敢跟他说捉弄鲁氏,致他们夫妻大吵一架的事,否则父亲定会责怪自己,她笑笑道,「当然,因为那里有宋宋。我把剩下的酥饼去拿给哥哥和褚阳哥哥,等娘回来雁雁再过来。」
柳定义心里更酸了,往日他一回来就爹爹爹爹喊的、缠着他不肯松手的女儿竟不缠人了,「酥饼里可有鸡蛋?」
「有呀,酥黄酥黄的,可香了。」
「那不用拿给你褚阳哥哥吃了,他手上有伤,不可吃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