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的声音薛院士早就听见了,连旁边的先生都慰道,「那全书院最让人头疼的小姑娘又来了。」
薛院士笑笑,然后就见柳雁迈着气势分毫不弱的步子走来,到了跟前同他行了礼,才道,「院士,我来履行三日之约的,出卷子吧,我已经知道惊蛰班和春分班要学的了。」
「可这已经非三日了。」薛院士取了张白纸来,用笔在上头写上二字,递给她。
柳雁一看,鼻子都要气歪了,竟是「不通」。她恼了,「你还没考我,院士你不能这样抵赖。」
「非也非也。」薛院士仔细道,「说好三日,你却毁约。但凡答应人的事,定要留心记住,怎能失信他人。这便是你『不通』的缘故。」
柳雁被堵得心里憋屈,拿了纸走,走了两步仍是十分不服气,转身定定说道,「院士也知道三日已过,您却也没提醒我半句,那就是说,院士心里也没那三日之约的份量。既然你都将那事看得这么轻,我为何要遵守?」
话落,还未出去的先生哗然,满堂低声。亏得这是万卷书院,师生砥砺,无人喝止,静待其观。
薛院士面色淡然,看着这桀骜不驯的柳家姑娘,缓声,「对方不将事情看重,你便学着对方将事情看轻,将其恶习学了去,反而指责对方,便是你的处世之道么?」
柳雁唇齿微动,手中宣纸几乎已经被握得不成样子。她犹豫很久,还是没说话,一声不吭走了。
旁人叹道,「这小姑娘,难教。」
薛院士回了神,面上却有笑,「非也,她分明好教得很。」只要是愿意听道理的人,总不会难教。更何况是悟性这样高的孩子,更是难得。只是性子还是太傲了些,舍不得将薄薄脸面放下。
众人不解,暗想无怪乎说薛院士是怪人,果真是。
柳雁站在柱子后拿着那「不通」的纸瞧了许久,心中不平,每次四婶考她学识,都能答个十之八亅九,轻易得个「通」,这二字简直是耻辱。她心觉颓丧,若是当初不顾着玩,好好记住那三日之约,也不至於被薛院士羞辱。
想着就觉脸上发烫。
「咚……咚……咚。」
晨钟在淅沥雨声中响起,穿过雨珠,响遍偌大书院。
柳雁不知发生了何事,正好有人从旁经过。见他年岁不轻,手上的书也颇为陈旧,定是授课先生,便道,「先生,怎么又敲钟了呀?」
那人笑道,「院士瞧着春回大地,命人此时敲钟集合,踏青吟诗去。」
「嘶~」一直握在手上的纸终於在这一惊中,彻底裂开。哥哥说的「比如」竟成真了!
恭送老先生离去,她撇撇嘴,瞅着没人,便往藏书阁走去。
藏书阁平日没人,每日辰时开门,戌时关门,进出都不用钥匙,读取自由。饶是如此,这里头的书,也从未丢过一本。
柳雁提着小裙子往阁楼走,找了个好位置坐下,还是这好,又干燥又没泥巴。才坐了小片刻,就听见有脚步声。在这暗处突然听见声响,着实吓了她一跳。细听之下有人正踏步楼梯,往上走来。她往里头缩了缩身,祈求不要让她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脚步声停了下来,看样子是已经上来。不一会又往窗户那边走去,到了窗前,才坐下身。
受到惊吓的柳雁皱了皱眉,恍然,蓦地站起身,「怎么又是你呀。」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这里会有人,稚嫩女声一响,也觉心猛跳了一下。回神听这声音,才镇定下来,「蛐蛐姑娘,你是决意要跟我划分山河了么?」
柳雁噗嗤笑笑,又明朗说道,「下雨了!」
少年笑道,「对,下雨了。」
「薛洞主要我们去踏青,我不喜雨天,就躲这来了。你呢?」
少年本想自己不问她她就没法问自己,可他明显想错了,就算他不说,她也会很热情地问自己,躺下身悠悠道,「因为无人喜我。」
柳雁问道,「谁?是不是因为你太聪明了?」她又自问自答,「肯定是,像桉郡主就很讨厌我,因为我比她聪明。」
少年笑道,「桉郡主是京城出了名的冰雪聪明,皇族贵女,怎会嫉妒你这样的小丫头。」
「我才不是小丫头。」柳雁愤愤道,「她就是嫉妒我来着,处处都要同我作对。」
少年幽幽叹了一气,昨夜突然落雨,他起身赏雨,一夜没睡好。这会好不容易能名正言顺来这,先生也不管可少了他这一人,却杀出个蛐蛐姑娘,「蛐蛐姑娘,男女有别,我总不能自己睡觉,让你在一旁看着。你是要待这了么?那我找别的地方去。」
「别,还是我走吧,这里本来就是你待的地方。」柳雁拍拍身子起来,准备去找其他可暂待的地方。
她起身之际,少年倒听见有什么东西轻轻掉落的声音,问道,「你落东西了?」
柳雁找了找,这才发现那被她揉成一团的纸落下了,俯身拾起,也顺手拍拍灰尘,「这是薛洞主给我的『不通』二字。」
少年好奇道,「难道小班已经考试了?」
「没有,只是我找院士理论,没赢……」柳雁丧气道,「然后他写了两个大大的『不通』给我。我要把它裱起来,放在我的小书房里,等院士哪日痛痛快快给我个『通』,我再丢掉。」
少年诧异,她竟去找薛院士?找他做什么?单枪匹马?等会,把这「不通」裱框后挂起来?他哑然笑笑,终於是躺不下去了,坐起身说道,「你就待这吧,我不睡就是。」
柳雁也懒得动弹,「刚才你上来,我以为你是鬼。」
少年笑笑,「刚才你开口,我也以为是鬼。」
柳雁忍不住笑出声,当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说不去踏青是因为别人不喜他,「你昨天也躲这,也是因为他们不喜欢你么?」
少年慵懒答了一声。
「我想不通。」
少年好奇道,「有何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讨厌你。」柳雁细细说道,「你学识定然不差,敢违抗薛院士的催命钟声,胆量也肯定不小。我同你说话,你话里也不带刺,脾气也温和呀,为什么他们要讨厌你?」
少年未答,只是说道,「你若是知道我是谁,你一定也不会这样搭理我。」
柳雁撇嘴,「难不成你是猛兽么?你倒是说说你是谁。」
那暗处的爽朗声音忽然停住,默然稍许,才又响起,「我叫苏定。」
柳雁在脑中仔细搜寻一番,这名字她没听过呀……她能说她没听过么,会不会太伤他的心。
不待她苦恼完,苏定又道,「当朝左相,是我的爹。」
柳雁愕然,「苏、苏自成是你爹?」
是意料之内的惊愕,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应答,「是。」
「嘶~」手里的纸彻底碎了,若能裱起来,也是工匠的技艺了得。
柳雁没听过苏定的名字,可苏自成是知道的。她终於明白为什么苏定说同窗讨厌他,每到书院集会时他便来这。
若是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苏自成的儿子,定会不屑,转身便走。
这只因……苏自成是个奸臣。
还是个大奸臣。
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八岁孩童,都知道苏自成不是好人。甚至在孩童哭闹不停时,妇人只需吓唬「左相来了」,便能立即止住哭声。
柳雁不曾见过年兽,却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比年兽更让孩童安静害怕的人。
那就是苏自成,苏定的父亲,那个大殷国有名的奸相。当年因祁家织造一事,苏自成罔顾事实,接连上奏,尚且年轻的圣上误信,下旨将祁家满门抄斩。
可怜祁家一夜之间,八十三口人性命皆丢,朝野震惊。
后经查证,祁家於织造一事并无过错。众臣以为苏自成必死无疑,可圣上只扣罚他三年俸禄,以示惩戒,不许朝堂再议。令众臣好生奇怪,却不敢多问。
三年过后,左相又得宠信。虽政绩颇佳,可功劳再大,也不能让人忘掉白白丢了性命的祁家人。
柳雁没有想到他就是那奸臣的儿子。
可她不信昨日还因不下雨露而担心大旱的人,跟他爹爹一样,也是奸邪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