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危机时代里。这种国家脆弱得像一张纸。
没有强大的实力,几乎无法再混乱的条件下,维护起一个国家的秩序。
经历了三年无差别打击的“黑天”危机,花间国的秩序早就崩塌了。
曾经美丽的国家,此刻早已是破碎一片。丰富的自然景观资源在连年的暗光之下变得惨淡凄凉,山川光秃荒凉,河流干涸,鸟兽消绝。而耗费巨资打造的历史人文景观更是残垣断壁,在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平民斗争中褪去一身繁华,只留满身的灰尘。
宋书生站在多宝楼下,看着这座已经被烧焦了一半的大楼。
还在叠云国当御下奉书郎的时候,他来过这里,那时的多宝楼人满为患,彰显极致工匠技艺的雕栏撞角、体现人文历史的陈列物,一个又一个文化符号毫不客气地宣扬着花间国的辉煌。
现在,这些都不复存在了,变作一抔灰土,在野蛮之中苟延残喘。
不远处响起的打斗声将宋书生思绪拉回来。他看去,又是那些废土上的自发演化而成的小部落之间,为了食物资源在大打出手。起初,他刚来到这里时,遭到许多双绿油油的眼睛对待。但许久一段时间里,见他只是游走在残垣断壁之间,没有要跟他们争抢资源的样子,便不管了,把他当成疯了的文人墨客。
这样的人并不少。
宋书生看着眼前的景象,十分痛苦。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曾经用去千年,甚至万年,才构建起的文明秩序,会这样脆弱,会在一夜之间崩塌。人们贫瘠的思想,总是执着於不必要的斗争,明明只要把资源统筹起来,然后进行合理劳作分配,就能最大程度避免人吃人的境地,却偏偏要都内斗,要拚个你死我活,浪费了精力,更浪费了资源。
儒家的礼乐,各个学派的思想文化,就像一张纸,被轻而易举地捅破。
宋书生在多年的游走中,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路上,他赫然发现,曾经的自己也只是纸上谈兵的空袋子,读的书全都只是书,一碰到这种实际的危机时代,便不知如何处置了。说到底,以前读书就像不断在修筑一座空中楼阁,落不到地上,人们便进不去。
现在,他从遇到的每一个人那里感受人性,去揣度,读书到底是为了改变人的什么?
是的,他见着人在这艰难的岁月里变得麻木不仁,变得如野兽,变得自私自利。
在他痛苦而苦涩的时候,唐观的宣告响起在他脑海之中。
他得知,这“黑天”危机时代即将过去,要重新建立秩序与文明。
於是,他决定了,要把心里那座空中楼阁落实,毅然决然地投身到秩序与文明的重建之中。
他走向那些正在为食物而拚个你死我活的人。他们根本不在乎刚才脑海里唐观的话,只相信手中的武器,只相信吞进肚子里的馒头和清水。
这个外来者的参与,打破了原本的斗争。
所有人对他警惕而愤怒,认为他也要来参与斗争。
然而,对於宋书生而言,这是一本他要仔细阅读的现世之书。
抛却那些掉书袋子的大道理,他切身地感受每一个处在饥寒交迫之中的人的境地。
他说他要为大家做点什么。
但没有人相信他真的能够做出些什么来。
“一个穿得这么周正,脸上连灰都没有的人的读书人会帮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放屁哩!那些酸腐的文人最是让人作呕了,从不曾感受人间疾苦,从不面对生活的苦难,占据着思想论调的高低,写几篇笔墨浓重的揭露现实的文章。
“今天说城南的张屠户麻木不仁,枉顾生灵性命,明天说城北的张麻子不顾形象,有辱斯文,他们懂什么,懂什么!张屠户不杀生,怎么养活一家七口人,张麻子哪来的条件打扮自己,饭都吃不上,打扮?打扮个屁哩!
“我不过一介读过几本书的码头工,劳作之余,读读书打发时间而已,却被他们说成光膀子满头大汗读书是在侮辱读书人的形象!
“他们总是自以为能帮我们,在帮我们,靠着笔下乱写的几个字,嘴上飙口水的几句话,但实际上不过是感动自己的精神发言而已!看这天一黑,那些说要带给我们幸福的人去哪儿了?跑了,全都跑了!皇帝跑了,满脑肥肠的大官们跑了,自以为最懂我们的文人也跑了!
“他们从根本上就只在乎他们自己,对我们的许诺,是他们维护自己阶级与身份的工具而已,现在天黑了,他们保自己的小命儿去了!”
某个挣扎在废土上的小团体的领头人激动且愤怒地向宋书生说了这样一段话。
宋书生久久无法释怀那句话:
“文人是天底下最令人作呕的。”
他想要去反驳,却根本找不到理由去反驳。因为,他曾经所见的很多文人,真的是那样的。
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上演。
宋书生恍然发现,自己何尝不是那样的人?
明明这些人连肚子都填不饱,自己却想着,为什么他们要抛却那些伦理与道德……
根本没有从实际考虑,从来只谈假大空的道理。
跟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谈“诗和远方”,不正是最大的残忍吗,不就是思想高地的刽子手吗?
宋书生如何也不愿违背当初写下那篇痛斥科考体制的自己的初心。不愿亲手将曾经的自己杀死,不愿辱没了腰牌上“三味书屋”四个大字,不愿辱没了先生的名声。
他搁置那些超出物质条件的大道理,走进废土上普通人的生活,
读起这本最厚最难的现世之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