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朔的风冷且干,从戈壁呼啸而来,不屑於任何修饰,永远带着荒漠的冷硬和凛冽。北原天黑的早,才酉时就昏昏沉沉的了。几个孩子裹着厚厚的棉衣,在街上跑来跑去,比划着木剑玩攻城游戏。
街角的灯笼被风吹的左右晃动,撞在门框上劈啪直响,魏小郎脸红扑扑的,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跑得。巷子大院里传来一声嘹亮的呼唤声,魏小郎用力抹了把鼻涕,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就拔腿去追自己的伙伴。他转身转的太急,没留意身后的路,一不留心就撞到一个人身上。七八岁的男孩个头虎,远远的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魏小郎「哎呦」了一声,还没等他刹住动作,脑袋就被一只修长的手按住了。魏小郎楞楞地抬头,先是注意到按在自己脑门上的那只手。
魏小郎家定居北镇,世袭军人,行伍世家。他身边的玩伴也多是如此,家中父兄都是军户,他们这些小孩子从小就舞刀弄枪,练习骑射,连七岁稚儿玩的游戏也是对垒攻城。魏小郎见惯了武人的手,连他的娘亲都有一双粗糙有力的手,可是他却从没见过这样修长白晰,漂亮的可以当做观赏品的手掌。
然而说它漂亮,这双手却偏偏有着惊人的力量。抵在魏小郎脑门上的手指又白又长,骨节匀称,但是按在魏小郎头上的时候,他费尽全身力气都没法扭一下脖子。魏小郎看着这双手几乎都待了,对方见魏小郎不会再往自己身上扑来,便毫不在意地收回了手。
魏小郎视綫下意识地跟着对方的手移动,他慢慢抬头,看到一副银色的铠甲,以及一张冷冰冰的,铁面獠牙的面具。
「小男郎,你是谁家的孩子?」
魏小郎听到声音吓了一跳,他转过头,这才发现那位戴面具的男子身边竟然还有一个人。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魏小郎虽然小,可是他也是军户家庭长大的,无论如何都不该犯这种错误。可是也不能怪魏小郎警惕心下降,实在是方才推住魏小郎的那位年轻郎君太过耀眼。有他在,任何人都没法注意到旁边的东西。
魏小郎虽然小,但是托生长环境的福,他幷不怯生,於是也大着嗓门回道:「我是城东魏家的第六子。」
「魏家……原来是魏武诚的儿子。」那个笑眯眯的,看着就很忠厚靠谱的中年大叔对他说,「老魏倒把你养得实诚,虎头虎脑的。天快黑了,你再在外面跑,你娘就要出来打你了,快回去吃饭吧。」
魏小郎不服气地对常大比了个鬼脸:「她才不会打我呢!今天是除夕,我娘说今天不能说不吉利的话,要不然新的一年都不吉利。」
常大楞了一下,「哎呦」一声:「今儿除夕?原来今天过年?」
那位带着银色面具,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年轻郎君终於应了一声:「是啊,今日三十,明天就是光熹三年了。」
常大用力拍了下自己脑门,大呼小叫:「哎呦,我怎么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每天和一群糙汉子打交道,我都没注意要过年了。」
常大一边懊恼,一边拍了拍魏小郎脑袋,催促他赶紧回家。魏小郎非常不满地扒开常大粗糙的大手,他往后跑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慕容檐。
两人马上就要走出这条街,魏小郎站在后面,高声问:「你就是新来的那位少将军吗?我听阿父和大兄说过你。」
常大尴尬,魏家是六镇中有名的军户,曾经随着明武帝打柔然,立下不少功勋,只不过后来常山王夺权,朝政被尹轶琨把持,六镇这些世代从军的传统鲜卑家族日渐衰落。魏武诚在六镇军中小有地位,想来是他私下里和长子讨论朝政的事,结果被魏小郎偷听到了。
魏小郎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只知道怀朔来了一位新的年轻将军,却不知道这对怀朔军镇代表着什么。常大有点尴尬,魏小郎竟然用这种语气和公子喊话,常大正打算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就瞥到身边人点了下头,波澜不惊地说:「是我。」
是他,从衣冠之地兖州回到北齐起家之地,北疆六镇怀朔的「神秘将军」,慕容檐。
隔着面具声音有些失真,但是常大还是能感觉到,公子幷没有生气。常大暗暗称奇,公子如今涵养越发好了。常大一边想着,一边给魏小郎使眼色,打发他回家吃饭。
等魏小郎走后,常大落后一步跟着慕容檐,扼腕道:「我怎么就给忘了呢,我们一群粗人随便些没什么,可是公子出身尊贵,锦衣玉食,年节怎么能这样随便晃过去。我这脑子真是,竟然一点不记得。我脑子不好使就算了,爲什么何先生这种精细人也没提醒?」
「无妨。」慕容檐平静地接话,「是我不让何广说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而已,没必要大动干戈。」
反正只有没有虞清嘉,任何日子都没有区别。常大粗神经,幷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依然大大咧咧地说着军中的事情。两人转过一道街角,眼前豁然开朗,已经进入怀朔镇主街。
常大东一头西一头地扯话说,慕容檐不搭话,只是静静听着。突然慕容檐脚步停住,常大楞了一下,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很快,身后传来咚咚的跑步声,郑二对着慕容檐刷地抱拳,然后凑近,低声说:「公子,人接过来了。」
慕容檐一直平静淡漠的眼睛中终於震荡出些许涟漪,耿笛被人从邺城截下,现在,起兵前最后一道准备工序也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