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放神秘一笑:「本人专治心病。」
「心病」二字,猛然触动了萧舜钦的心弦,他突然记起,曾经也有一个人大言不惭的说自己能治心病,可是他的病却越医越深……他的心底一片荒凉绝望,昏沉的睡意如潮水一样即将淹没他的四肢百骸,或许就这么永远睡过去也挺好。
苏放一直在细心观察他的反应,连忙及时再抛出一剂猛药稳住他的病情。
他此时又换了一副语气,冷淡中带有一丝幸灾乐祸,道:「萧舜钦,看到你这副样子,我其实心中挺痛快的。」
萧舜钦猛然惊醒过来,他再次挣扎着坐了起来,用犀利的目光紧紧盯着苏放,一语不发。
苏放霍然起身,在屋中踱着方步,用愉悦清亮的嗓音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其实我更不喜欢你。你看不起我汲汲於富贵功名。我同样也看不上你们这种人,你们有何才德,不过是靠着祖上的名声荫蔽而已!你知不知道,你所视之如粪土的功名利禄却是我这等寒门子弟追求一生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那一向云淡风轻的表情中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他动情的漫声吟道: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借旧业,七叶珥汉貂。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萧舜钦怔怔地看着,一时之间,心中百味俱杂。他长长一叹,呐呐说道:「我看不惯的是你这个人,幷非你的出身。」
苏放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骤然回过身,直直盯着萧舜钦,坦率说道:「我知道,在我三十多年的生涯中,你的轻视算是最彬彬有礼的。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萧舜钦心中一动,他自是明白那些所谓的世家贵族对於寒门子弟的排斥和轻视。别说是苏放,就连陈国的国君都受到了中原世家的讥讽和嘲笑。他当年未见陈梓坤之前,已经闻听他们一家的种种劣迹。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得又是一阵钝痛。
他强自按下这股心绪,冲苏放点点头,冷淡说道:「如今你已看到我的惨状,气也出了,请吧。」
苏放再次一笑,大步走上来,一脸正容的拱手说道:「方才,我见公琰睡意昏沉,特意用重话将你惊醒,请勿介意。」萧舜钦闭目不语,不置可否。
苏放径自往下说道:「你其实是自作自受!」
萧舜钦猛咳一声,手指苏放:「你--」
苏放神色坦然,语调清晰利落:「这世上贤良淑德的女人比比皆是,但是你没有选,你偏偏选择了君上,偏偏又异想天开的要求君王也像那些成千上万的女人一样贤良淑德,以夫爲天,以情爲本。你不觉得你是在缘木求鱼吗?求之不得,你说是该怨树不生鱼?还是该怨求鱼的人愚钝固执?」
「你走--」萧舜钦被他的话呛得说不出话来。
苏放不管不顾,仍是继续侃侃而谈:「我们每个人都有权作出选择,享受自抉择中所得到的愉快,也要忍耐自抉择中所得到的难堪。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是完美无暇的。人们也不能要求你一边如闲云野鹤,遗世独立,一边又像我这番通晓人情世故,迎合人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又何必去爲难自己和别人。你不能要求大王既能治国理民,大杀四方,又能贤良淑德、温柔可意。你既然选择了大王这种亘古未有的女皇,就应当有这种觉悟,你享受着她那种世间特有的感情和尊荣,同时也得承受这种尊荣背后带来的少许难堪。可你偏偏没有这种觉悟,你的骨子里带着那种所谓世家的高傲风格,孤芳自赏,不知妥协。你还妄想让大王妥协,真是可笑之极,若是大王能随意妥协,那还是大王吗?」
苏放的话犹如一把利剑直刺入萧舜钦的胸中,他两眼发黑,突然觉得胸膈间一股热流在往上涌,只听得「啊喁」一声,喷出一大口乌黑的血块。
就在这时,房门被拍得咚咚作响,外面有人急声禀道:「苏大人,那两个仆人非要闹着要进来。」
苏放肃声答道:「拦住他们,我再让萧先生吐一口血便走。」
萧舜钦气极反笑,他用雪帕抆着唇边的血迹,傲然一笑:「恐怕萧某真不能如你所愿。」
苏放也自信一笑,又接着厉声说道:「还有最后一句:你这个人愚蠢之极,你明明占着有利的位置,明明有极好的机会,偏偏不知珍惜,动辄对月长吟,临风忧愁,一而再再而三的消磨大王的耐心,最终让别人乘虚而入!而你自己只能躲在这里自怨自艾气得吐血,像失宠的宫人一样日夜悬挂以望幸蔫!你真是既可怜又可恨。」
萧舜钦气得脸色发白,手足直颤,他抖着手斥责道:「你给我--滚--」生平第一次,他用了这个不雅字眼。
他大声喘息着,无力的辩解道:「我,告诉你,我留在这儿,是因爲我身体虚弱动不了,我明日就走,不劳你们君臣费心。」
苏放奇怪一笑:「是吗?事到如今,你就别再自欺了。你先前来时,身体也不似这么虚弱,但你仍然选择留在这里,难道不是有所希冀?」
「我……。」萧舜钦被他说中心事,再次哑口无言。他「哇」的一声,再次吐出一口黑血。
苏放慢慢走过来,认真的盯着痰盂中的血块仔细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一脸轻松的说道:「你这是气结於心,吐出来就好了。--当年我和你一样,我因爲四处求官,几近散尽家财,我的妻子硬要与我和离,嫁给了我的朋友。我一时之间想不开,气结於心,药石无效。后来我自己琢磨一个办法,我主动上门,求我的妻子回头,求我的朋友放过一马,他们、他们自然是对我百般讽刺嘲弄,我连吐了三口血,--病好了。」
萧舜钦用幽幽的目光看着,突然奇怪的一笑:「其实,你也挺可怜的。」
苏放摊摊手:「不,你说错了,我幷不可怜。因爲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就是要名要利,要改换我苏家门庭。哪怕我穷困潦倒,尝尽炎凉世态,哪怕妻子另嫁我也无怨无悔。这样的人这样的决心,怎能用「可怜」二字形容呢?其实用『可敬可悲』四字较爲妥当。」
说到这里,苏放悠悠抛出谜底:「如果我成功了,天下人会认爲我很可敬,如果我失败了,认识我的人一定会说我可悲。如此而已。」
萧舜钦似有所悟,微微点头,第一次,他对苏放这个人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眼看火候已到,苏放弹弹衣袖起身告辞:「本人的使命已经完成,告辞。」
萧舜钦没有同他客套,只是冲他略一点头。他闭目沉思,只觉得脑中纷纭一片,千头万绪,理不清剪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