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巷主人出行排场很大,甚至比一些官员赴京述职的排场还要大。
好巧不巧地,出来之后不久,就遇到了安忠郡王府的人。原本只是偶遇,沈映雪他们给郡王让了路,继续往前走,没想到一直到了晚上,下来车去客栈休息,再次遇到了。
郡王府的人把客栈包下来,竟给他们留了位置,在沈映雪一行人经过门口,即将去另外那家客栈时,找人把他们喊住了。
“我们世子爷说了,簪花巷的名声一直都有所耳闻,只是未能相见,既然有缘相遇,不如坐下来聊一聊,也请您赏脸过来吃杯酒。”
这个人面白无须,声音略有些阴柔,但并不尖细刻薄,令人好感倍增。
荀炎再外面放风,答道“请稍后,我去转告公子。”
他进了马车里面,没多久掀开帘子出来,对那人拱手道“请您回禀,承蒙世子看得起,我家公子自然不会拒绝,待公子整理仪表,立即前往拜访,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等传信的人离开之后,荀炎备好了药,看着沈映雪喝下,又给他端茶漱口,冲淡口中的苦涩味道,换了身衣裳,重新梳头,打理得整齐干净,确定不会露怯,才准备放沈映雪出去。
但是他还是有点担心“安忠郡王是忠义郡王的亲哥哥,府上有不少姬妾儿女,这位世子是郡王府的长子,不知公子还记不记得搬到簪花巷之前,您那个叫祝凌的朋友”
沈映雪道“是文凌”
“是他。”荀炎看着沈映雪的眼睛,“那位世子名叫祝让,是祝凌公子的堂兄。他与伏晟暗中有来往,是个不好惹的,您务必当心,千万不能暴露身份。”
“我知道了。”
出门之后,荀炎就给沈映雪做了易容,有马赛克在,沈映雪就算全天都覆着易容都不会难受,和以前没有区别。
这次出门,也只是带上斗笠,遮住脸就可以。
兰锦带给随行其他人安排住所,荀炎抱着沈映雪下车,有几个人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进了客栈。
客栈外面有穿着铠甲的侍卫,里面大堂空空荡荡,只有郡王世子坐在一张桌上,身后的四个随从都是站着的。
郡王世子看到有人进来,目光好奇地投过去,在看到怀抱着沈映雪的荀炎之后,表情很诧异。
黑纱遮住了沈映雪的脸,他压低了声音,平淡道“在下身体不便,无法给世子行礼,还请见谅。”
世子穿着打扮就像一个普通的富家公子,只是身上带着书卷气息,格外儒雅随和。他好脾气地拱手微笑“我并非迂腐之人,此次出行,也不想暴露身份,花主不必多礼。”
荀炎把沈映雪放在世子对面的板凳上。
沈映雪打量这个世子,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仔细一想,这不就是文海吗
原来安忠郡王的世子祝让就是文海。
荀炎刚才说,文海和伏晟的关系很好,沈映雪之前也跑过去偷听过,似乎这两个人很久之前就有了勾结,也不知道魔教完蛋有没有他的手笔。
沈映雪把记仇本更新了一下,文海改成了祝让。
祝让亲自拿起酒壶,倒了杯酒,递到沈映雪面前“饭菜还没有做好,这里的酒倒是不错,花主不妨尝一尝。”
沈映雪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不喝酒。”
簪花巷对待祝让的态度很恭敬,但是不代表沈映雪就要顺着他。
作为一方霸主,花主的脾气有些怪异,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连刚才恭敬应答的荀炎,也不觉得沈映雪的态度有什么不对。
这就是江湖人对待权贵的态度。
傲慢、不屑,狂妄。
更何况沈映雪的身体是真的不好,他一直在喝药,确实不宜饮酒。
祝让好脾气地笑笑,“不如换成茶水只是外面不比在家里,恐怕没有那么好的茶。”
沈映雪说“我也不饮茶。”
祝让的笑容冷淡下来。
他身后那个疑似太监的人大喊一声“大胆”
祝让摆手,把他挥退,“既然如此,那就换成清水吧。这样花主可否赏脸”
沈映雪觉得他想看到自己的脸。
他脸上有易容,不怕被人看到。如果是江寒枫或者别人想看,沈映雪就摘下斗笠了。但是祝让在他的记仇本上,沈映雪对待仇人,向来不假辞色,更何况现在这个假身份出来就是为了立威的,不怕得罪人。
沈映雪说“世子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不久留了。我身体虚弱,又舟车劳顿,实在疲累地很。”
祝让道“既然花主累了,不如就在此歇下这所客栈不说是镇上最好的,也是数一数二。比起其他店来,倒是整洁舒适。”
沈映雪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世子也要去玉鼎山庄”
“不错。”祝让道“听花主的意思,莫非也要去玉鼎山庄倒是巧得很,不妨同路而行,也好交个朋友。我虽不才,但也能看得出来,哪些是朽木,哪些是栋梁。似花主这般的人物,绝对不是无名之辈。你我并无深仇大恨,要做的事情也不冲突,不如暂时结盟,花主觉得如何”
“你这样的孩子,最是口蜜腹剑,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沈映雪装起老成来非常熟练,“想要让我信任你,还得做出些行动来,也好让我看看你配不配。”
祝让拧着眉,思索片刻,表情舒缓,恢复了刚才的笑容“您说的不错。”
沈映雪对荀炎道“就在这里住下吧。”
荀炎说“是。”
后面的两个下属去通知兰锦,荀炎去掌柜那里要了几间房,回来抱起沈映雪,带他上了楼。
祝让坐在原处,喝掉杯中的酒。
他的封地就在淮城,离着簪花巷很近。祝让一直都知道簪花巷的存在,只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没想到簪花巷突然有了头领,还做出好几件名震江湖的大事。
就连松山阁老也死在簪花巷的手里。
前不久孙家和一众试探簪花巷的人,又在花主手里吃了大亏,揽月楼给他传信,说是试探出了花主与伏晟有私仇。花主还预测了霍衍的死期。
祝让不得不关注花主,这个人绝对是个强大的对手。
哪怕他不与朝堂中的权贵相交,只凭借自己的力量,也能让这个世道为他改变。
花主的行动很神秘,一直带着黑纱,没有人见过他的脸,甚至连这个人都很少见过。
祝让对花主有很多猜测。
他以为这个人年纪不会太小,必然是个强大可怕的人,如今亲眼见到花主,祝让大吃一惊。
他怎么都没想过,花主竟这么瘦弱,甚至他的双腿也似乎有病,无法行走。他露在外面的皮肤非常苍白,是一种虚弱的,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不算太老,甚至很有魅力。
花主是个矛盾的人,哪怕他看起来确实孱弱,却无法令人觉得弱小,反而更加可怕。
一个有缺陷的人,性格恐怕要比正常人更加扭曲,当他想做成一件事的时候,也更加专注。
这是个比祝让预想中更难缠的对手。
沈映雪进了房间,从荀炎怀里跳下来,透过窗户望了望外面“那个世子坐的马车,没有咱们的大。”
“是。”荀炎道“公子觉得这样不好”
“算了,就这样吧。”
沈映雪知道,古代到处都是阶级,每个阶级都有严格的规定。他坐的马车,三米多宽,四匹骏马拉着,肯定不是普通百姓能乘坐的,所以才会这么高调。
如果官府想借着这个搞他,他也没话可说。但是侠以武乱禁,沈映雪都混江湖了,荀炎杀的人也不少,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也没意思。
荀炎给沈映雪摘下斗笠,喊了店小二过来,让他准备饭菜和沐浴用的热水。
沈映雪就坐在椅子上玩游戏。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觉得游戏每天都玩不够,现在可以天天玩了,反而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沈映雪已经把好几个游戏都玩了一下,但是不能联机,少了很多快乐。他摆弄了一会儿游戏机,又塞进了袖子里。
荀炎也发现沈映雪最近对着令牌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他似乎越来越清醒,没有像以前一样,总是说些疯话。虽然有的时候他还是会发呆,反应迟钝,比起从前已经好多了。
以前的三年都没见沈映雪好转,如今拿到令牌之后,沈映雪似乎有了寄托。
魔教,还有花鹿鹿
荀炎想着从前的荣光,再看看如今的沈映雪,有点担心沈映雪完全恢复之后如果他记起来魔教早已不在,记起来花鹿鹿已经死亡多年,该怎么办呢
沈映雪入住这家客栈之后,兰锦他们也都住了进来,就住在他的旁边。
祝让带着随从在三楼的客房,两拨人各不相干,但又在时刻试探。
祝让以前认为,簪花巷里的厉害人物只有花主一个,可是当他看到花主身边的人之后,心中愈发凝重。
那个跟在花主身边侍奉的亲信,沉默寡言,武功高绝。还有一个气质很阴柔的男子,看得出来身手不怎么样,但是会给人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
白头发的少年看似天真无邪,偶尔却会露出狠毒狰狞的神色,他身边那个叫阿武的仆从,也不是个好惹的。
更重要的是江寒枫。
玉鼎山庄的二庄主,江湖上有名的剑客,江寒枫,竟然也是花主的人
祝让就是淮城人,自以为对簪花巷了解很深,他却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
几个月前,伏晟被韩敬涮了一把,带着人去围攻玉鼎山庄,逼他们交出沈映雪,谁知道玉鼎山庄里只有一个凌云,根本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事情从那里开始脱轨。
凌云被不知道哪一方的人劫持走了,江寒枫也去追,韩敬叛逃,正道名声遭受重击,所有的一切都脱离祝让的掌控。
祝让还以为江寒枫真的对凌云用情至深,出来找他的爱人,没想到他竟是簪花巷的人。
万宝贵的死,还有松山阁老的死,也不知与江寒枫有没有关系。
祝让认清沈映雪这边的实力,就老老实实不敢挑衅他了。
他带的人是不少,可是真要打起来,一点胜算都没有,就算他们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打得过那个代号叫“猫”的阴柔男人。
在客栈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两伙儿人马陆续起来,吃完早饭继续赶路。
花主还是被那个黑衣男人抱着上了那辆价值不菲的马车。
祝让心中一动,也跟了上去。
“世子这是要做什么”兰锦在马车前,微笑着拦住了他,“您的座驾在那边,何必来我们这里挤。”
祝让说“我那马车又小又颠簸,哪里及得上花主的昨日我与花主相谈甚欢,勉强也算是朋友,不如捎我一程,如何”
兰锦道“我可做不了主,烦请世子稍等,我去问一问主人。”
马车里有一张床,另一边是矮榻和桌椅,两者用帘子隔开,分成了两个房间,和沈映雪在簪花巷的住处差不多。
沈映雪此刻就坐在矮榻上,看着诸成玉学习医术。
兰锦过来之后,诸成玉也放下了手里的药草,乖巧听着大人们讲话。
“让他滚。”沈映雪无情道。
兰锦不知道祝让哪里得罪沈映雪了,作为花主忠实的舔猫,沈映雪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一点疑问都没有,回到马车前,对祝让的态度也冷淡很多“主人要休息,不想外人打扰,您请回吧。”
祝让没想到这就吃了个闭门羹,他摸了摸鼻子,心想也没得罪过花主,怎么花主突然就生气了
最终他只能归咎于花主脾气古怪,性格扭曲。
祝让笑了笑,正打算回去,就看到一身白衣的江寒枫拿着剑走了过来。
正道来玉鼎山庄搜人的时候,祝让就在伏晟身边,江寒枫认得这张脸。
一想到凌云就是被他们迫害的,江寒枫就有点不高兴。
他没给祝让好脸色,视线落到他身上之后立刻移开,好似祝让是个不起眼的蚂蚁虫子,而不是个身份高贵的王府世子。
祝让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样无视过。
他羞恼异常,不过这点情绪还不足以破了多年的养气功夫,表面看来依然温和有礼,后退半步,让开路,等这辆庞大的马车驶去之后,才回到自己的车上。
“花主不喜欢祝让”江寒枫问。
沈映雪身后挤了一个靠背,懒懒地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听到江寒枫的话,敷衍应了一声。
“为什么”
江寒枫是故意这么问的。
他也不喜欢祝让,因为祝让,凌云险些就要被当成沈映雪被带走。作为凌云的父亲,花主应该也是不喜欢祝让的。
只是花主并未出现在玉鼎山庄,又怎么会知道祝让在其中的作用
江寒枫想知道,花主的势力究竟到了哪一步。
他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好像所有的大事,都有他留下的痕迹。
沈映雪说“皇亲贵族家的小子,就该老老实实做自己的富贵闲人。既然无意争夺皇位,又何必踏足江湖纷争祝让管的太多了,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沈映雪说出这句话时,带着现代人的高贵。
后世的各种影视剧小说,都把武侠给写尽了,最高一层的立意就是上升到国家大意的层面。现在又不是战乱时期,太平盛世里,王室参与江湖事,为的不就是那上面那把椅子
不然他就是脑子有病,嫌自己活的太长,就喜欢被皇帝猜忌。
江寒枫看到花主用那么随意的态度,说出常人不敢说的话,内心非常震撼。
花主好像对朝中之事也不陌生。
就算江湖人对朝廷很不屑,但也不能否认,很多忠义之士,还是在向往朝廷的肯定。就算是道德感没有那么高的人,对朝堂也会心存敬畏,最多骂骂衙门的捕快贪官,根本扯不到那种事情上去。
花主的语气太过稀疏平常,好像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却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哪怕是祝让亲耳听到,都可能被吓破胆。
为什么花主会是这种态度
莫非他的真实身份,是朝中哪位官员,或者皇家子弟,因为脸上的红色印记,又双腿残废,不合体统,才不得不离开朝堂,来到簪花巷
江寒枫说“您与祝让有来往”
花主没有回答他。
穿着黑衣的男人躺在矮榻上,好像已经睡着了。
他呼吸平稳,头上的斗笠似乎有些碍事,略微歪斜,黑纱覆盖再他的脸上,贴得很近,能看到他白皙的肤色,还有成片的红色。
江寒枫看着花主,心里想起的却是凌云。
凌云的身高体型,都和花主很像。江寒枫照顾了凌云两个多月,也帮凌云洗浴更衣过,那时候他心思正直,只觉得凌云很瘦,也很白,如今头脑中却突然闪现出隔着朦胧水雾的胴体。
“爹爹睡着了吗”诸成玉歪头,轻声说。
江寒枫的思绪回到现实,他看着坐在不远处的白发少年这个少年也是花主的儿子,凌云的弟弟,他却和父兄没什么相似之处。
应该是因为他的发色和眼睛吧,还有白到刺目的肌肤,他的五官或许更像他的母亲,所以才会这样。
江寒枫说“是。”
诸成玉知道沈映雪睡了,开始显摆和他花主的关系“爹爹身上有没有盖东西猫大人说,爹爹之前用了太多冰,头疼了很久,不能再着凉了。”
江寒枫拿起旁边的薄毯,盖在沈映雪身上,“现在好了。”
“我能问一句,您和爹爹的关系吗”诸成玉觉得自己也算是簪花巷的人了,江寒枫是花主的亲信,也是他点明了自己和父亲的关系,面对自己时,应该不会那么戒备。
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江寒枫却沉默了很久。
在诸成玉问之前,他从来没想过,他和花主是什么关系。
如果花主愿意让他和凌云在一起的话,他们应该算是翁婿
诸成玉眨眨眼睛,纯良无害“不能说吗”
江寒枫从前对凌云有执念,但是从来没想过以后的日子。最近他想起凌云的时候越来越多,花主的态度又是那样,江寒枫觉得自己应该对凌云负责。
他下定了决心,无论日后发现心意如何更改,决不能辜负凌云“我或许应该算是你的未来姐夫。”
诸成玉震惊。
江寒枫和晶儿,他们竟有私情
江寒枫不是喜欢那个叫凌云的吗为什么会成了晶儿
这个事情跟他关系不大,诸成玉很快接受现实,朝着江寒枫笑了笑,“照这么说,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江寒枫淡淡道“现在还算不上,花主至今仍不相信我的真心,最终结果如何,我也不知道。你最好不要在花主面前提起,小心惹他生气。”
诸成玉冲他甜甜一笑,小小声说“知道啦,姐夫。”
沈映雪睡的不是很沉,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又很清楚自己在睡觉。
应该是做梦吧,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