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掉易容之后,沈映雪换下黑衣,穿了身白色衣服,又改了发型,和花主的身份区分开,接着夜色偷偷离了院子,穿过书房的那间暗道,去了簪花巷的另一处住所。
兰锦跟着一起过来,保护沈映雪的安全,“花主”那边由韩敬打掩护,应付一干事宜。
入夜后,一辆绿幄青车悠悠驶来,进入了黑暗寂静的簪花巷,因为簪花巷恶名在前,没人敢来打量,也没人在乎那车里究竟是何人。
祝清仪掀开帘子,见外面墙壁几乎是紧贴着窗口,不留一点缝隙,暗道此处巷子也太小了。
一进来巷子里,就有簪花巷的人过来接,来人声音很轻,对待他的态度也很从容,似乎不清楚他的身份。
“这位爷,您往这边走。我们家公子因病不方便见人,一直在那处僻静之地居住,没有那些人来人往的扰他清净,是个省心的好住处。”
簪花巷的人指路,车夫便控着缰绳,慢悠悠地跟着走,一直来到一个黑油木门前面,才停下来,领路的人道“里面就是了。”
说完他就离开。
这边门槛虽然不高,也挡了马车的出入,祝清仪只好从车内下来,带着一众护卫往里走。
这院子确实很偏,连鸡鸣狗叫的声音都少,门外点了两盏小灯,进来门之后,里面倒是亮堂。
兰锦提着灯笼,笑吟吟地迎接“我家主人今日身上疲乏,早早地歇下了,省下那些客套,直接带您来见大公子。”
“他就在此处”祝清仪看着院子里下人不多,除了兰锦,几乎见不到别的人影。
“请随我来。”兰锦说,“我家大公子的病,您也该知道。如今天色已晚,正是到了入睡的时候,这会儿他刚吃了药,正犯困。”
祝清仪心思正乱,沉默着没说话。
兰锦带他来到房间跟前,退下来,没跟着一起进去。祝清仪挥挥手,他带来的那群人也留在了外面。
屋里点了七八支蜡烛,一个白衣青年头发松松挽着,坐在桌边,手上拿着一块木牌,对着蜡烛发呆。
祝清仪进来的时候,发出了一些动静,白衣人像是没听到似的,依然看着那块木牌,也不知在看些什么,神色很是专注。
祝清仪关上门,“凌云。”
沈映雪有意装的更疯一点,哪怕听见了,也没搭理他。他这次没打开游戏机,只是拿着摆摆样子,全部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了忠信王身上。
忠信王见他没反应,叹了一口气,用很轻的声音唤道“映雪。”
沈映雪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吓得哆嗦一下。
这个名字不止是原主的,也是他的,前世今生加起来听了这么多年,非常有代入感。
祝清仪缓步走过去“你还念着魔教”
沈映雪抿嘴,一抬头看到他的脸,正对上那张上去的美人面,现在又是晚上,烛光昏暗,简直像聊斋现场。他都忘了忠信王还带着马赛克,又吓了一跳。
“别怕,我不会伤你的。”祝清仪误会了他的反应,看着沈映雪清澈中带着迷茫的眼神,也有些懊悔,“我原想着,没了魔教,你便放下执念,跟我回家,没成想他们做的这么过分。也怪我思虑不周,忘记他们不知晓你的身份,你怨我也是应该的。”
沈映雪就知道,只要他装疯卖傻,忠信王就会吐露出一些信息。
这些话虽简短,也能推测出很多东西。
原主说不定还真是这人的儿子,被忠信王的妾室丢出王府,被人拐走,上了魔教,作为少主培养。
忠信王一直在找他,或许在几年前就找到了他,但是原主已经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孩子,与忠信王想象中相差甚远。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告诉原主真实身份,总之忠信王很生气,把魔教当成人贩子据点来迁怒,找了伏晟等人,把魔教一网打尽。
但是他没想到,沈映雪已经从被拐卖的孩子,变成了魔教头领,魔教被攻打,他却是受伤最重的那个。之后的事情,完全脱离了忠信王的掌控,沈映雪不止没能洗白,回到王府,反而命悬一线生死不知,后来又疯疯癫癫,成了所有人的敌人。
沈映雪扣了扣令牌,往后面躲了一下。
祝清仪自觉保持距离柔和了声音之后,有一种中性的美感“你还记得我吗”
沈映雪低声说“魔教见过”
他声音沙哑,听起来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讲话。祝清仪听到之后,表情愈发愧疚,看着沈映雪苍白的面容,又变得坚定起来。
他儿子已经变成这样了,如果就这么放弃,亲手逼疯自己儿子的他,更像个笑话。
“是,我们曾在魔教见过一面。”祝清仪暂且放下那些恩怨,只以亲人的身份,与沈映雪交谈,“那时候你对我颇为忌惮,若不是让儿,你险些一剑杀了我。”
正是因为沈映雪那时候差点杀了他,才把他激怒。他自觉对不起儿子,对沈映雪愧疚还来不及,当然不会把气撒在他身上,于是对魔教更加没有好感。
祝清仪看沈映雪满脸茫然,好似听不懂他的话,自顾自说道“你自幼离家,不认得家里那些亲戚朋友。我是你父亲,祝让是你的堂兄,祝凌是家里的庶子,你的弟弟。等你病好些了,我便带你回家。”
沈映雪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我没有病。”
祝清仪当然知道那块令牌是魔教的东西,看沈映雪这么执迷不悟,认贼作父,祝清仪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氏已经被他杀死了,当初涉案的一干人等,也都发落的发落,变卖的变卖。可就算如此,他的儿子也回不来了。
幸好沈映雪没有在途中死掉,也没被魔教的人杀死。他是个优秀的孩子,哪怕去了魔教,也成了名声如雷贯耳的魔教之主。哪怕不在王府,他也是世间佼佼者。
可正是因为这样,祝清仪才更加觉得可惜。
祝清仪永远不会原谅张氏,也绝不可能给祝凌请封世子。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承袭爵位,一定是沈映雪。
“花主对你好吗”祝清仪说,“你是真心拿他当父亲的”
沈映雪沉默了。
他好怕这人像对付魔教那样对付花主。
站在祝清仪的角度来说,打击违法犯罪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原主成了魔教之主以后,也不是没再干过那些事情,魔教的杀手刺客,还有韩敬等人,不都是从外面抓来的小孩子
可是从沈映雪的角度出发,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么一个人,简直是无妄之灾。他心里想的念的还是魔教,生是魔教的人,死是魔教的鬼。
这下好了,原主直接没了,所有的烂摊子都落在沈映雪身上。
沈映雪抓紧了游戏机,翻来覆去地点开关上,缓解社交的尴尬。
祝清仪已经很久没见沈映雪了,他一直关注着沈映雪,很清楚他是如何去了玉鼎山庄,如何假装成凌云,把伏晟等人摆了一道。
但是那些事情,都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祝清仪怕节外生枝,只让王府中自己的亲信去远远地关注他保护他,不敢再让那些江湖人做事。
祝清仪这是第一次见到疯了之后的沈映雪。
他总是拿着魔教的令牌沉思,思绪好像远远地飘走,脸上不带半分情绪。白色的衣服让他看起来飘然若仙,他的虚弱也无法遮挡。与上一次相比,沈映雪的精气神都好像随着魔教一起不见了。
祝清仪暗恨伏晟当初承诺的倒是好,也确实做到了铲除魔教,谁能想到他看起来是个君子,用的手段却如此阴毒
沈映雪被身边亲近之人接连背叛,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命悬一线,能撑过来已经是个奇迹。
祝清仪恨伏晟,但又知道,伏晟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讨好他。他实在没脸对沈映雪说这些,疲惫地看着沈映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头。
“映雪,你再多说几句话吧。”
沈映雪倒是想说,可是拿不准这人的性格,更怕起了反作用,还是装疯卖傻比较稳妥。他摆弄着令牌,不一会儿就有点困了,身体坐的没有之前那么直,打了个哈欠,眼皮沉重。
他有一瞬间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祝清仪已经不见了,他也不是坐在桌边,而是躺在了床上。诸成玉站在不远处,兰锦的视线在他身上打转。
沈映雪低头一看,发现他手上还抓着游戏机。
兰锦应该是担心诸成玉发现他和花主一样,天天抱着游戏机,想拿走,又怕他不高兴,反而暴露了身份。
见沈映雪醒了,兰锦还有点小心翼翼地“大公子。”
他怕沈映雪睡懵了,把自己当成花主。
花主的声线,和沈映雪自己的声线是不一样的。一般有人见花主,都是在沈映雪清醒的时候,或者他和荀炎会提前禀报一声,让沈映雪做准备。
像现在这样还是头一回,沈映雪又抱着那个令牌,还刚见了疑似他亲生父亲的忠信王,兰锦真的担心沈映雪被刺激到。
“大公子,二公子来看您了。”兰锦说。
沈映雪立刻入戏,茫然被兰锦扶起来,把游戏机藏在枕头下面,用一种天真的语气说“谁呀”
“哥哥。”诸成玉走近了些,心里也很忐忑。
凌云哥哥神志不清,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疯法,夜半时分看到他的白发和蓝眼,会不会把他当成鬼怪
沈映雪从床上下来,慢慢来到他面前,挑起一缕头发,反过头来问兰锦“为什么我的头发是黑的”
兰锦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站在一边尴尬地笑。
“你真好看。”沈映雪作为花主的时候,不方便夸,现在可以放飞自我,想说什么说什么,他揉了把诸成玉的脑袋,“你的眼睛也好看。”
诸成玉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松了一口气,太好了,哥哥没有讨厌他。
不然他可能真的不想再帮哥哥,任由他堕落下去,走向死亡。
能多一个亲人,自然要比没有好。
沈映雪拉着诸成玉到旁边坐下,对兰锦说“你出去吧。”
这是他第一次以凌云的身份与诸成玉见面,以后也很有可能会以凌云的身份见其他人,就当时排练演习了。
沈映雪突然觉得有点熟悉,他以前好像也排练演习过
诸成玉侧耳倾听,发现凌云似乎在发呆,久久没有动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摸索着抓住凌云的手,“哥哥今天见了忠信王”
“忠信王”沈映雪说,“是谁”
“就是今天来看你的那个男人。”诸成玉循循善诱,“他跟你说了什么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记不起来了。”沈映雪不想和诸成玉说实话。
他确实有善心,可以收留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但是不代表他能把这些关乎性命的机密事件告诉诸成玉。
诸成玉道“哥哥再好好想一想,那个人大半夜的过来,总不会是为了跟你聊天,一定说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沈映雪皱眉,诸成玉问这个做什么
他已经知道诸成玉的城府比想象中深,而且有一些事情瞒着他。沈映雪没那么多精力详细探究他的过去,只知道一个大概。沈映雪当初觉得诸成玉年纪小,以后好好教他,可以把性格掰过来,没想到这孩子想见凌云,竟然打了这种心思。
诸成玉见沈映雪不答,继续道“哥哥,那个老男人有没有欺负你”
“嗯”沈映雪一时没反应过来。
诸成玉不是想探听凌云和忠信王的秘密
“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诸成玉紧握着沈映雪的手,“我只恨自己眼睛看不到,哪怕哥哥身上有伤,我也不清楚。”
不过这屋子里味道清新,没有那些淫靡的气息,诸成玉以保护者的姿态,反过来靠近沈映雪,摸了摸他的脸和脖子,“哥哥身上好凉。”
沈映雪任由他动作,“为什么我身上会有伤”
诸成玉没回答,确定沈映雪安然无恙,停下了动作。
他想着凌云先前明明与忠信王父子有牵扯,不应该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如今确实懵懂无知的模样,想来此事对他的打击太大。
爹爹说他自己做了错事,应该就是在怪他不爱惜自己,出卖身体游走在那对父子之间,如今的凌云却是清白懵懂的模样,好像完全不知情爱,与世间的污秽毫无牵扯。
他确实被逼疯了,疯了之后的他,再也不会出卖色相讨好别人,就这么干干净净的,忘记了先前所有的事情,像个孩子一般,清白无辜。
“哥哥要是信的过我,以后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可以与我说说,我会帮你的。”诸成玉虽然年纪比他小,却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他好怕也沦落到凌云这副田地。
他不想被爹爹厌弃,也不想再通过那些歪门邪道,来为自己换取利益。他的父亲是花主,身为花主的儿子,他自然应该有强大的实力。
诸成玉看不到凌云的表情,他只知道,凌云的手很凉。
听说爹爹得了一种病,凌云也患有此病,他们可能寿数有损,活不了太久。诸成玉觉得,自己的白发和盲眼,应该也和这些病有关,他没有那么虚弱,只是见不得烈日,看不到光明,也不知道是幸事还是不幸。
诸成玉陪着凌云坐了一会儿,等凌云不再讲话,呼吸绵长,他就知道凌云已经睡着了。
凌云确实熬不得夜,不过这也说明,凌云心里没有半点忧愁,才能这么快入睡。
诸成玉遵循花主的吩咐,喊了兰锦过来,离开凌云的院子,回了自己的住处。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兰锦抱起沉睡的沈映雪,拿出他枕下的令牌,带他回了常住的主院。
一大清早,沈映雪被人吵醒,刚睁开眼睛,就听到有人说“主人,忠信王又来了。”
“昨天不是刚来过吗”沈映雪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又是一个阴雨天气,外面光线不亮,屋里也很昏暗。
兰锦道“他昨夜并未回府,而是住不远处的客栈中,今日过来,是为了见您一面,还带了许多礼物,说是送给凌云的。”
沈映雪昨天睡的晚,醒来之后就不早了,他估算了一下时间,还是决定见祝清仪一面。
兰锦拿了水来,等沈映雪洗过脸,又喝了杯温水,吃了一块酥糖,戴上了斗笠。
忠信王的神态,与在凌云面前完全不同,但是跟第一次见花主那天也不一样,似乎更柔和了一些。
“今日来得冒昧,还请花主见谅。”确定那个人就是沈映雪,祝清仪害怕花主为难他,礼数周全,一点架子都没有,就算沈映雪遮住了脸,他也没有微辞“凌云在簪花巷的时日不短,全靠花主照顾。”
沈映雪说“哪里,我照顾自己的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王爷言重了。”
“凌云是不是您的儿子,花主心里应该清楚。他的亲生父亲是谁,日后我也会拿出证据来证明。这个孩子对我而言意义非凡,如今时日不好,日后我定会让他认祖归宗。”
昨晚祝清仪说的那些话,沈映雪记得很清楚,他冷笑一声“王爷要是真的疼爱自己的儿子,不如替他考虑考虑,看看他想不想”
这句话戳到了忠信王的痛处。
如果他当时没有一意孤行,也不会把沈映雪害成这样。忠信王心中如何悲痛,在花主面前是不会表现出来的。他和花主只是暂时联盟,说不定日后会为了争抢凌云反目成仇。
如果花主不知道他之前的作为倒还好,要是花主知道了,肯定不会借着那些事情来贬低他,不会让凌云这么容易回来。
忠信王道“如今凌云病得这般严重,就算是问了,他又能说出什么来还请花主看在我一片爱子之心,准我时常过来看他。”
沈映雪敲了敲桌子,没吭声。
这个忠信王,似乎真的很在乎凌云,但是这样的在乎,让沈映雪想到了那些封建礼教里的父子阶级压迫。沈映雪都这么大了,不想再多一个爹管着,会让他觉得喘不过气。
他又不能跟哪吒似的,削骨还父,还是用花主的身份跟他抢吧。
祝清仪说“我府上恰有些滋补用的人参、灵芝等物,今日一并带了来,请花主收下。”
沈映雪说“簪花巷倒也不缺钱财,买得起这些东西,王爷还是请回吧。”
“那都是异国送来的贡品,皇兄赏赐于我,放在库中也只是个摆设,不如交给用得到的人。”
他态度坚决,一定要争取弥补儿子的权利,沈映雪推拒不得,只好答应了他。
忠信王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开,外面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来过簪花巷。
沈映雪赶紧把自己记得的跟兰锦复述了一遍,让他记清楚之后,又恢复了咸鱼状态。
他把小乌龟带到屋里,用一些花草逗了一会儿,就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诸成玉满脸担忧“爹爹,凌云哥哥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