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太爷已经连续数日不理事了。
按理说, 他这般年纪的主事人,怎么也应放松些权利,将手中的秘密稍稍往下放一放。只不知是不是因为子侄不成器, 谢老太爷并没有这么做。
是以他这么一倒, 谢家着实乱了一阵。
谢以文进房的时候,仍旧觉得心虚。父亲究竟是不是被谢琦的荒唐身世气到,他不清楚, 但父亲对他失望,已是必然。不过他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让父亲失望, 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绕过屏风, 屋内传来沉重的药味,谢以文垂着脑袋不敢抬头,耳朵里只听见有人拉了帘子,又去开了窗, 屋内顿时亮堂许多。应该是父亲的执事, 也是谢府的管家,钟叔。
有茶杯搁到小几上的声音,钟叔似乎是在听从父亲的吩咐小声应和。
他们在塌边说话,谢以文就更觉屈辱地低下头。
这种被晾在一边的情形,更像是刻意的惩罚。
又过了半刻, 直到屋内再次回复寂静, 父亲苍老的声音才响起“以文, 我不会管你到底有没有养外室,但你老实告诉我,琦儿究竟是从哪里抱来的”
谢以文听了面上惭愧之色更浓,然而他也觉得痛苦, 这几日的辗转反复几乎已经将承受能力本就脆弱的他折磨得瘦了一圈。
他忍不住跪下身,声音有些激动。
“父亲,我对天发誓,琦儿真的与我没有一点亲缘,当时露娘有孕的谎就快要被揭穿,我一心想着如何替她圆过去,却不想却不想,真叫我捡着了这么个孩子”
“显是刚出生没多久的模样,我便立刻抱着去了别院。当年之所以说露娘体弱要在别院生产,也是这个原因啊父亲,我真的没有私养外室没有做过那种事啊”
谢空云被钟且扶着稍稍坐起来一些,后腰处被塞了靠垫,终于能好好呼出一口气。
只是望着跪在下首快要痛哭流涕的长子,他觉得十分疲惫。
谢以文是他的嫡长子,他与发妻尚算恩爱,对这个长子也颇多宽容,其实谢以文人不坏,只是人软弱了些,没有定性。他早年想着为他谋一门好亲事,找个有成算的妻子,也好替他把把关。
谁知道这孽子的叛逆来得突如其来,硬是要与一个平民成婚。
他当时实在拗不过,加之又以为长子终于开窍,多少有了些血性,或许成家之后会有改变,可惜一步错,步步错,这孩子到底还是养歪了。
下首的谢以文还在请罪,已是将近不惑之年的人,子女都有了好几个,还是这样顶不起事情。
“你先起来吧。”他更加疲累,又就着钟且的手喝了口茶润嗓子,这才续道“我且先信你,那你告诉我,当时究竟是在何处捡到的琦儿,他身上可有什么信物或标志”
谢以文红着眼睛有些惊慌地看了看他,半晌才道“并无值钱的信物,我将孩子抱回别院后仔细检查过,既没有字条,襁褓也是最普通的样式,我为了断绝后事,将孩子带着的东西全烧干净了。”
闻言,谢空云一时不知是该说他这个儿子聪明还是不聪明。
“罢了。”他到底摆了摆手,低声道“你先去吧,为父既得幸还能醒过来,你便不要再担惊受怕,有什么事我都会处理。”
听完,谢以文的眼睛却是更红了,只喃喃道“父亲”
谢空云实在不想听他再多说,又摆了摆手。
等到屋内重新安静下来,谢空云才再次展开方才放在床榻内侧的一副画。
这画显然是被揉过,薄薄的纸张上印了细碎的纹路,好在并未破损,稍稍压平依旧能看。
不过纸上的内容,唤起了他有些模糊的记忆。
谢琦是他的第一个孙子,虽然他的“母亲”让他多少有些不满,但这个孙子他却是实在喜欢。他小时候就已经展露出十足的修行天赋,同时严于律己,从不懈怠,品行端正,人也聪明。
有他在,大房的氛围也很好,仿佛之前因为婚事闹出来的不愉快都被谢琦的优秀消解掉了。
他有意将谢琦当作接班人培养,便时常将他接到自己的院子住,也是这样的缘由,他有时间便会教谢琦画画。
丹青只是他的爱好,但谢琦似乎很有兴趣,时常问他挂在墙上的是不是祖父的画作。孙子想学,谢空云自然也乐得教。
事实上,谢琦在这方面也有天赋,不过是初初学习了一段时日,画出来的东西已是有模有样。
“今日轮到你来出题了。”他犹记得那日,自己说着出师的话“你学得快,祖父如今教不了你更多,但丹青一乐,贵在自己不断摸索,勤学苦练,望你日后也能不断精进。”
小小的少年不过和才高出案几半个身子,背脊挺直如同一杆鲜嫩翠竹,眨着双黑葡萄似的漂亮眼睛认真看着他,眸中满是孺慕之情。
“我明白了,祖父。”小谢琦微微皱着眉思量片刻,便说他想画鹰图。
“鹰图”谢空云笑起来“你小小年纪,为何想画老鹰”
小谢琦被他打趣,面色微红,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小少年低声答他的话他至今记得。
“我想做谢家最有出息的小辈,像雄鹰一样翱翔万里,为祖父争光,为父亲母亲争光。”
那日小谢琦的确十分认真地画了,只是到底年纪小,画了一半,已经困得不行,差点把脑袋栽到纸上印得一脸墨水。
谢空云也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那种打心底里溢出来的疼爱与怜惜,既感动于他想着祖父,想着父亲母亲,又心疼他小小年纪太过懂事,少有同龄孩子那般肆意快乐的童年。
他当时抱着小谢琦进屋在塌上小睡,那幅画便叫跟着他的清秋先收着了。
再后来再后来便是出了这样天妒英才的惨祸,以至于谢空云很多时候不敢多见他。
谢琦本来应该是天之骄子。他生的好,有天赋,家世摆在这里,几乎样样都能做到数一数二,可这样一个样样都好的孩子,却是被病痛缠住,甚至被强制冷落,强制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