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也没有急着开口。
大概是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可毕竟他是更加年长,也更应该承担责任的那一个,谢空明到底还是吸口气转过身,十分缓慢地抬眼,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少年面白如雪,眸若点漆,望向他的神情十分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你来了”谢空明颇有些干涩地开口。
说实话,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刚得知其存在不久的儿子。
他被崔清若关进来的时候从不知道她已有身孕,更不会料到他们的孩子会被她遗弃,而后阴差阳错被大哥的长子捡回去。
等他听完整个过程,只觉得实在滑稽。
更何况,谢琦过得也是不好,不必提这满身沉苛和一双病腿,其中有他分离的羽令阴差阳错落到他身上的缘故,更有他母亲的手笔。
而以谢琦的聪明,大概不会不知道。
“我来问些事情。”对方的声音淡薄如水,明明是与自己相似的五官,明明还是精致漂亮的少年容貌,却有浓重的风雪掩藏在背后,眸中沉郁之色并不似同龄人。
谢空明压了压喉咙间的痒意,垂了眼睛不看他,只低声道“你且问吧。”
“崔夫人若是身死,您会有什么想法么”
谢空明闻言一震,飞快抬眸看向谢琦。
“您不用这样看我,”对方的神色却是依旧平静,淡色的唇吐出来的话语并没有因为谢空明的反应而波动“或许您会觉得我是想要弑母的怪物,但我也只是陈述一种极有可能发生的后果。”
年长一些的那位只觉得浑身发僵,然而更多的,是种陌生的心痛,与男女情爱无关,与崔清若无关,更多的是对面前少年的愧疚与心疼。
他看得出来,谢琦大概历经千疮百孔,才会有如今的平静坦然。
“我没有想法”他哑着嗓子道“多谢你来问我。”
谢琦大概也并不是真的在意他的反应,只是淡淡道了一句“无事。”
两人间沉默了一刻。
却是谢空明又低声问“你恨她吗”
这个她是谁,不言自明。
少年似乎勾起唇轻轻笑了一声,那意思听着有些冷嘲的意味,却不知是对于他问出这么老套的问题的嘲讽,还是对于这个题目本身的嘲讽。
“恨过,”他的声音沉了沉“但我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
谢琦说完,便没再多言,无声之间退出了芥子空间。
留下谢空明一人在原地静默。
然而他很快想起一件事,若羽令在谢琦身上,为何他方才完全没有察觉到动静
羽令不似千帆,已经化出人智,可以在屠苏苏的脑子里苏醒后依旧保持独立,甚至在见到他时主动报信。但他身为羽令的血契之主,不可能对羽令的存在毫无察觉。
一种可能,是他们都猜错了,羽令根本不在谢琦身上。
然而他攥紧拳头,想到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性,或许谢琦已经将羽令炼化,而这种炼化程度,甚至直接超越了他与羽令的掌门人血契。
“琦儿,你听明白了吗”
面前依旧摆着清淡的菜色,谢琦和崔夫人坐在花厅里,四周是夜月下安宁的流水声,只不过对面的蓝裙美妇人眸光闪烁地望着他,让这场面多了点难言的沉默和凝滞。
谢琦咽下一口时蔬,顶着对方的目光随意道“母亲可是在与我商量”
他这话讲的没多留情面。虽然口气冷淡,但乍一听之下就能明白里头潜藏嘲讽和置气。
到底还是个孩子。
崔清若暗自在心中彻底放下警惕,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保持着温和劝慰的模样“母亲和他们强调过你的身体,正是因此,他们才会想要先将你体内的千帆羽令剥离出来。”
如他所料,她的母亲等不及了。
谢琦垂着眼睛,维持那种假装成熟的孩子气,淡漠的语气里带着些不明显的埋怨“他们说什么母亲就听什么若他们要杀了我呢”
“谢琦”崔夫人像是极不想听到他说这种话似的,难得皱了眉头严肃道“母亲怎么会害你”
藏在他心里的那个自己在冷笑,然而外在的谢琦神情却变化了,他像是被崔夫人突然加重的语气斥得脸色一白,只更加垂了眼睛不看崔夫人。
对方倒是十分有耐心,并不急着再催他开口,一时间又只剩下院外流水潺潺。
“我害怕,”半晌,少年终于说话,只是声音十分低弱“若是我身上没有了千帆羽令,母亲或许便不需要我了。”
他说这话时睫毛轻颤,指尖攥着碗筷,那与谢空明十分相似的眉眼让崔清若稍稍晃了一下神,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笑着伸出手臂握上了谢琦的手。
“怎么会,”崔清若柔声道“母亲既收了你做义子,这话都说出去了,又怎么会收回”
如今少年已是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示出来,他这段时日的防备和警惕终于瓦解在她的“关怀和爱护”之下,她心想,他到底还是缺爱的。
谢琦感受着手背上的温度,强压着反胃,睁了睁眼睛,紧紧盯着崔夫人求问“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崔夫人又捏了捏他的手,“母亲何时骗过你”
谢琦却是忍不下去,猛地一低头,那手便从对方掌下抽出来飞快捂住嘴巴。
“咳咳咳”一阵面红耳赤的咳嗽,少年的手心已经落了乌血。
这个举动并未引得崔夫人怀疑,甚至给了她递上了下一步“劝说”的话口“你瞧瞧,你的身子这样难,叫母亲如何不担心,千帆羽令虽说是宝贝,可到底也要吸附你身上的生机做给养,你日渐消瘦必然是熬不住的呀,再说,这秘宝只是寄存在宗门内部,由谢崔两个世家分别看管,等你好了,自然可以重新掌用”
少年咳嗽完后像是累着了,眼皮有些耷拉下来,之前那种冷肃的表情也跟着柔和,他半掀着眼睛看向崔夫人,显出几分微妙的依赖“那便都听母亲的吧,母亲可愿送我回我的房间”
崔清若压下心头的喜悦,弯了眼睛道“当然。”
她等的太久了,崔清若想着,她忍了这么多年,只差这最后一步,她要把真正的笑容留给最重要的那一刻。
“我觉得我觉得不太对劲”
屠苏苏的头发已经有些散了,她再次快速眨了眨眼睛,把睫毛上的汗珠眨掉,用尽全力紧盯身前不远处的最后一头凶兽。
如今她已经分不出精力在脑海中和千帆对话,想要说什么都会直接喊出来。
你不能再硬撑了,若是再杀下去,只怕要和这些东西同归于尽。千帆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
它说的或许不无道理。
空旷的昏暗场地内,散落着凶兽的碎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不光来自于这些可怖的尸体,一袭红衣的少女身上同样挂了彩。
她杀死第一头无极的时候,因为稍稍沉浸在惊喜中,没有注意到尸体的异状,等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被爆炸的尸体波及,后背火辣辣地疼。
而在此之后,她又连续杀了三头,却不妨因为伤势受限,被这些凶兽钻了空子,如今身上约摸有五六处伤口,最深的一处大概是右手上臂的一道抓伤,深可见骨。
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头还在不远处与她对峙,大概是被同伴的死震慑,一时并没有上前。
屠苏苏哪哪都在疼。
但她还是有些心宽地和千帆开玩笑“你不是说那雕塑上的模样是人家编纂出来的吗”
确实是。千帆低声道所以你才能连杀四头,真正的凶兽无极本尊只怕不会这么容易死。
“这地步了你还嘲讽我”屠苏苏有些无语,下一刻就听千帆喊道就是现在
屠苏苏精神一震,举剑奔向那仅剩的一头无极凶兽。
体型相差巨大的一人一兽冲向对方,凶兽已经张开悍齿,腥臭气息几乎要扑面而来,就在此时,身形纤巧的红衣少女反手以剑点地,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借力弹跳,踩着凶兽的齿尖攥住它的毛发轻盈一跃,一下跨到它头上。
震天的吼叫声传来,凶扬起身子将她甩下去,正中了屠苏苏下怀。
她顺势将飞钩以极快的速度扣入凶兽肩颈处,激地对方彻底扬起身子,而后她拉着飞钩绳索顺凶兽背脊下滑,在凶兽因为疼痛而胡乱摇头晃脑时,循着它的力道荡出去。
利爪挟着风声向她袭来,屠苏苏左躲右闪,不知不觉间,飞钩绳索已是缠住了凶兽。
可以了。
只等千帆首肯,屠苏苏立刻握紧手中的飞钩机关,落地时躲过又一阵爪风,掌心轻轻一推。
缠住凶兽的飞钩绳上霎时伸出密密麻麻的雪刃。
无极皮糙肉厚,寻常刀刃不能造成足够的伤害,但这绳索缠地又密又紧,虽不是刃刃到肉,胜在数量多,且屠苏苏刻意找它的弱点缠,这一下便有更加狂躁的怒吼传来。
现在,最后一步。
屠苏苏深吸口气,以手抚剑,在暴怒的凶兽再次向她袭来之时,挽起剑花勾脚一滑,贴着对方的肚子划下一道深口,接着马上握紧手中的飞钩柄,以极大的力量拽住,借着凶兽冲向她后来不及刹车的反作用力,将飞钩上的雪刃埋得更深。
那凶兽又惊又痛,混沌之下胡乱猛冲,屠苏苏尽力支撑,脚下硬是被拖拽在地上划出一道长痕。
直至凶兽喘息声渐弱,埋藏雪刃出爆出一朵朵血花,屠苏苏这才推回机关,用力一抻,那飞钩上的雪刃瞬间拔出贴回绳索,而后一圈一圈快速收回直至屠苏苏掌中。
无极身上拔出雪刃的创口如同瀑布一般溢出黑血,屠苏苏快速回退,只等飞钩彻底收回,便转身往反方向飞奔。
不过片刻,身后轰隆巨响,那最后一头无极已经炸开了花。
屠苏苏一直提着的呼吸终于稍稍放松,然而这一松,她便直接跪到了地上。
“千帆,有点我有点”
拿药出来,快
屠苏苏本来就重伤在身,虽然她凭着意志力,然而刚刚这一通折腾,到底是加重了她的伤势。
屠苏苏快点,你可别晕过去千帆着急的话语还在脑袋里响着,屠苏苏腰上一软,侧身倒在了地上,她眼皮极沉,但还是在千帆的催促中勉力摸向乾坤袋。
抓出个什么就往嘴里塞。
等等等等,这是无极的晶核
屠苏苏的牙被硌了一下,她恍恍惚惚看见手上握着的尖锐硬物,像块闪着金光的琥珀。
哦,对,这是无极死后留存下来的晶核,她收了前四块,最后一块还没来得及去捡。
她的脑子有些昏昏沉沉,只得再去摸,终于摸到了丸药的形状。
这是哥哥告诉她,关键时刻拿来吊口气的重要补给。
屠苏苏没多想,直接扔进了嘴里,而后便彻底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她得休息一下,希望吃进去的丸药能顺利发挥药效。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但我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一切然后安安静静谈恋爱
两个人在各自努力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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