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煦明坐在许殊对面, 默不吭声。
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回家一趟竟然会听到这么玄乎的事情,以至于现在他都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张了张嘴, 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如何开口。这人死了会复生,一辈子还能重来太不可思议了。娘说的都是真的吗前世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许殊将他的纠结看在眼里, 但没过多的解释, 只是静静的喝茶,留时间给他消化, 毕竟这事太离奇了。
一盏茶还没喝完, 素云轻手轻脚地进来道“夫人,徐康在外面求见,说是大公子醒了。”
许殊轻轻扬了扬眉“让他进来。”
须臾,素云领着满头大汗的徐康进来了。
刚跨进门, 徐康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夫人, 您赶紧去瞧瞧大公子吧,他醒来不吃不喝,跟他说话也完全没反应。”
许殊放下了茶盏,轻声问道“请大夫了吗”
其实薛煦州刚晕倒那会儿, 大夫就来看过了, 说他是气血攻心引发的吐血昏迷,好在他年轻身体好, 没有大碍,但不宜再刺激病人。因而许殊才没有守在如意居。
徐康连忙点头“已经差人去请了。夫人,大公子从来没这样过,您您去看看他吧”
徐康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大公子突然昏迷, 身怀六甲的大奶奶失踪了好几天,府里也没找人的意思,这一切无不在说明出事了。大公子现在这样子,恐怕也跟这些事情有关吧。
薛煦明也赶紧跟着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娘,咱们去看看大哥吧”
许殊没有意见。
两人起身去了如意居。
徐康真是一点都没夸张。薛煦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有轻微的起伏,只怕会让人以为他已经没了呼吸。
“醒来就这样了,谁跟他说话都不理,喂他水也不喝,一直这样。”徐康愁眉苦脸地说道。
许殊一看就明白了,薛煦州这是心病。
她点了点头“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好,那小的去催催。”徐康叹了口气出去了。
薛煦明不信邪,凑到床边,喊了两声“大哥,大哥,我跟娘来看你了”
床上的人还是没任何的动静,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哎”薛煦明叹气。他好好的家怎么成这样了。
过了一会儿,徐康领着大夫过来了,薛煦明连忙起身将位置让给大夫。
大夫给薛煦州把了脉后,说道“大公子身体无甚大碍,只是可能受了什么打击,这细心护理几日,他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薛煦明有些急躁“你,这说了等于没说嘛。既然大哥没病,为什么会这样,他要一直这么不吃不喝,就是铁人也撑不住啊”
“煦明,休得胡说。”许殊呵斥了他一句,又道,“徐康,你送大夫出去。”
大夫朝许殊拱了拱手,拎着药箱走了。
薛煦明挠了挠头说“娘,大哥一直这样怎么办啊”
虽然听说大哥上辈子引狼入室,害了全家,但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没有真实感,而且这一年多他在定州的薛家军大营,对京城所发生的事也不了解。在他心目中,大哥还是那个让他钦佩的大英雄。
不过他越是赤诚无怨,薛煦州心里恐怕只会越难受,愧于面对这样的弟弟。
许殊垂下眼帘,轻轻拍了拍薛煦州的肩“没听大夫说吗你哥会慢慢好起来的,这几天你就留在如意居照顾你哥哥吧。”
“哦,好吧,那我在这里照顾大哥。娘,你身体不好,回去休息吧,有什么情况我派人通知你。”薛煦州想起他娘才生了一场大病,不忍她操劳。
许殊欣慰地点了点头“嗯,那我回去了,照顾好你大哥。”
回了自己的院子,秦管事已经在候着了,见她进来,连忙上前见礼道“夫人,陆氏闹腾得很厉害,一直将她关在府中也不是个法子,要不要处理了”
许殊挑眉看着他“怎么处置交给皇后还是陆家”
秦管事觉得这都行“他们家的女儿谋害婆婆,送回去是便宜他们了。”
许殊淡淡地说“不用,先关着吧。她怀着孩子,吃的上面别亏了她,让人盯紧点,别在我们手里出了岔子,东宫那位心眼比筛子还多,说不定留了什么后手,不可不防。至于怎么处置,她是大公子的人,等大公子清醒了交给他就是。”
她现在什么都不做,薛煦州才会更加无颜面对她。做得多了,容易消耗掉他的愧疚,用陆瑶这个废物去消耗薛煦州的愧疚不值得。
而且,由“深爱”陆瑶的薛煦州亲自来决定她的命运,这不是更有意思陆瑶不是一直怨恨她棒打鸳鸯吗她这回就做个好人,成全他们。
秦管事觉得也有道理,便没有再劝“夫人言之有理。”
许殊轻轻颔首,又说“咱们府上最近请大夫这么频繁,定然有不少风声传出去。你派人盯紧了太子、齐王和陆家,尤其是东宫那边的人。还有留意有没有人盯着咱们府上,将府里的下人也悄悄地查一遍,若是有外府的探子,记下便是,别打草惊蛇了。”
“是,夫人。”秦管事恭敬地说。
接下来几日,府中风平浪静。倒是陆家许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差人给陆瑶送了一些补品过来。
崔管家连忙将此事报到了许殊这里。
许殊听后,弯唇一笑道“就说大奶奶月份大了,身子不方便,让小玉跟你一块儿去见陆家人便是。”
崔管家便领着人去将陆家人给打发了,至于陆家人到底信没信就不知道了。
如此又过了两天,薛煦州那边的情况还是不见好转,薛煦明和崔管家、徐康都急得不得了。
到了六月十二号的清晨,许殊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洗漱,就见到素云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夫人,不好了,大公子出事了”
“哦,我去看看”许殊脸都没来得及洗,穿上鞋子,边走边问,“出什么事了如意居那边可有说”
素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是大公子受伤了。”
许殊点头,没再多问,绷着脸去了如意居,刚进门就看到慌乱的薛煦明。
“娘,你可算来了,哥他疯了,竟然拿刀砍自己。”
许殊往内室看了一眼,见大夫在处理伤口,似乎是伤到了脚,放下心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这几天不是跟他同吃同住吗”
薛煦明懊恼地说“我今天睡得沉了一些,天麻麻亮的时候,大哥他就自己起来了,拔了墙上挂着的剑,对着自己的脚背就是一刀。我听到动静,睁开眼就看到这一幕,赶紧夺了他的剑,让人去请大夫和通知你。”
“脚背上的伤应无性命之忧。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许殊淡淡地说。
母子俩等了一会儿,大夫处理好了伤口,拎着药箱出来,叹息道“血已经止住了,伤口也包扎好了,每日老夫来给他换一次药,伤口愈合之前,别沾水。养一阵子就好了,只是脚上的神经被切断了,大公子的右脚以后走路恐怕不是很利索。”
一个瘸子还怎么当将军薛煦明听到这个消息大受打击,上前抓住大夫的胳膊“有没有办法治好我大哥的脚,让他恢复到以前不管什么法子,只要能治好我大哥,多少银子都可以。”
“够了,煦明你别为难大夫了,你跟娘进来吧,我有话要对你们说。”内室传来了薛煦州清冷的声音。
这是醒来后,他第一次开口。薛煦明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许殊让人送走大夫,然后关上门,拉着小儿子进了内室。
薛煦州坐在床头,人瘦了一大圈,看起来有些羸弱,精神也不怎么好,一片颓废的样子,但比起前些日子那种到死不活的状态好多了。
薛煦明见他清醒了,松了口气“大哥,你可真是吓死我了,没事拿刀砍自己干嘛。”
薛煦州轻笑了出来“以后不会了。这段时间让你们担心了。”
许殊没说话,薛煦州的状态明显不对,跟事发那天的状态判若两人,像是忽然没了斗志。
果不其然,薛煦州接下来的动作证实了她的猜测。
他从枕头下拿出一封墨迹很新的信递给薛煦明“看看。”
薛煦明打开,拿出信纸,“任命书”三个显眼的大字让他傻眼了“大哥,你”
薛煦州垂眼看着包着厚厚纱布的右脚,轻描淡写地说“煦明,我练武伤了脚,落下了残疾,薛家军就交给你了。”
薛煦明和许殊齐齐失语。
两人这才明白,薛煦州为何会拿刀自残。
薛煦明恼火地说“你怎么这么傻我需要你让着我吗你就算不想管薛家军了,那办法多得是,为什么要用这种自残的方法”
许殊没作声。薛煦州这方法虽然极端了点,但不得不说这确实是最直接、最一劳永逸的办法,也是能让军中将士最好接受的方法,同时还能让外界少些揣测。不恋爱脑的时候,薛煦州还是挺冷静果断的,对自己也够狠。
薛煦州自嘲一笑“不是为了让你,是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心里好受些。比起族人的血泪,我这点伤痛算得了什么”
“大哥”薛煦明满脸的不赞同,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前世归前世,这辈子是这辈子嘛,大哥何必为了莫须有的前世伤害自己呢。
可能是兄弟连心,察觉到了薛煦明的想法,薛煦州苦笑着说“娘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行刑那日,血流成河,我们薛家人没死在战场上,反倒死在自己人手里,连老弱病残都没能幸免。是我对不起他们,我不配做薛家的当家人,煦明,以后这个担子就交给你了。”
薛煦明瞪大眼,不敢置信,又来一个,为什么大家都有前世的记忆,偏偏他什么都记不起来。
许殊倒是不惊讶,书里说了薛煦州会在婚后的第三年恢复记忆,如今不过是受刺激提前了而已。难怪醒来后,他要死不活的呢,感情是记起了自己上辈子给族人带来了多大的灾难。
书中,薛煦州恢复前世记忆后也是又痛又悔,只是那时候弟弟一直呆在京中,没上过战场,撑不起薛家。他恨自己,但更清楚,他若不振作起来,薛家以后还会落入那样的境地。因而愧疚之后,选择了奋起。但现在不一样了,弟弟成长了,母亲有了更好的选择,他有些心灰意冷,但同时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以后就辛苦你了。”拍了拍薛煦明的肩,薛煦州看向许殊,郑重地说,“娘,对不起”
许殊扬起笑容“这也不全是你的错,都过去了。”
垂下眼睑,他沉默了几息后说道“陆瑶下毒谋害母亲当不是陆家或皇后所指使的。他们现在拉拢薛家尚且不及,又怎会做出这种于己没半分好处的傻事。”
许殊点头“我知道,应该是东宫那边动的手。陆瑶两个月前出去跟东宫那位见过一次,回来后就有些魂不守舍的。”
薛煦州愕然,继而自嘲一笑“是我多虑了,娘心里想必有了成算。”
许殊没否认,只问“你打算怎么处置陆瑶”
薛煦州可不认为这是在征询他的意见,他此时此刻异常清楚,他娘也变了,经过上辈子的惨烈变故,他娘早已不是印象中那个贤淑、传统,以子为天的闺阁妇人。
“我听娘的。上辈子她陷我于不义,害了陆家一百多口人,还连累了舅舅他们。这辈子竟丝毫不知悔改,还对娘下毒手,怎么处置她都不为过。”
许殊点头“成,既然你问我的意见,那我便说两句。她怀了陆家的血脉,不管她犯了多大的罪,孩子是无辜的,暂且不能要她性命。而且这时候若处置了她,我们跟陆家的关系肯定会走向对立,岂不是如了东宫的意。所以你带她回族地守坟吧,等她生下孩子,怎么处置随你,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们以后不要再回京城了”
她不知道这辈子薛煦州还会不会原谅陆瑶。但即便有一天,他重蹈了书中的覆辙,原谅了陆瑶,重新燃起了对陆瑶的爱情也没关系。他这一去,就是一介白身,还是个瘸子,无权无势,不但不能给陆瑶富贵的生活,恐怕还要让陆瑶这个两辈子的富贵闲人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事。
若从云端坠入平凡,日日粗茶淡饭,辛劳清贫后,他们还能像书中那样恩爱两不离,那许殊倒是佩服他们
薛煦州对此没有意见。虽然薛家的族地在一个边陲小镇,环境恶劣,穷山恶水,好几代前族人都搬了出来,只有一些极远的旁支还留在那里,可他现在实在无颜面对薛家的这些族人。因为每看到一个人,他脑子里就会自动浮现出对方死前的惨状,这让他心里根本没法平静。
若艰苦贫困的生活能换来内心的平静,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们都没意见,可薛煦明不同意“娘,你要惩罚那恶妇便罢了。可这关大哥什么事,大哥也是被她蒙蔽的”
许殊冷冷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你大哥没错了即便这事不是他的本意,但他身为家主,识人不清,害得家族倾覆,祖宗积累的百年家业在他手里葬送,一同葬送的还有一百口族人的命。光这些,他便难辞其咎。煦明,这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在其位谋其政,这是上位者的责任,不是一句被蒙蔽就能推脱的”
薛煦州讶异地看着她,跟着点头“煦明,娘说得对。这件事,责任不光在陆瑶,最重要的还是在于我,是我的疏忽,自大,自以为是害了大家,我罪有应得我相信你会比我做得更好,娘和家里,还有薛家军就交给你了。”
“大哥”薛煦明还有些不忍。
薛煦州却已掀开被子躺了下去,背过了身“军中不可一日无帅,你收拾收拾,明天就回定州吧,以后有事情多跟娘商量”
看着他萧瑟削瘦的背影,薛煦明有些不落忍,可也看得出来,大哥这会儿想独处,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跟许殊出了如意居。
许殊将他叫到了自己房里,屏退了下人,问道“对于现在的局势,你有什么想法”
薛煦明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太子其心恶毒,必是不能相帮的。陆皇后那里,若她生个皇子,新君年幼,母家势弱,倒不失为一个选择,只是那陆瑶怕多少是个隐患。依儿看,不若齐王吧,咱们家与齐王并无嫌隙,倒是可以合作。”
许殊赞许地看着他“你长大了。”
虽然薛煦明的分析中规中矩,但他才十七岁,从小接受君为臣纲的思想教育长大,能想得这么清楚,已然不易。
薛煦明冷不防被母亲夸奖,有些赧然“这个很简单的。”
“对,头脑清楚念过书的都应该能想到。”许殊不顾他错愕的眼神,继续道,“你有没有想过薛家世代忠良,太子却要对我们动手的原因那是因为薛家太强了,执掌了大燕半数兵马,手里兵强马壮,若揭竿而起,这大燕的江山就得换人做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你大哥若是个酒囊饭袋,他可能还会放心,偏偏你哥少年得志,五年就打退了晋国,他更不能容他不能容,换个皇帝就能容吗不会。君臣之间的关系也是此消彼长,君强则臣弱,臣强则君弱,自古以来,权臣只有两个结局,要么被帝王猜忌杀害,要么挟天子以令诸侯,取而代之”
薛煦明仿若被人打了一闷棍,脸色大变“娘,那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