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没事事大了。
叶长青再醒来的时候, 已经在折雪殿自己的床上了。
窗外日光温吞, 照得屋子里暖融融的,空气里飘摇着一种特殊的味道,侧耳细听, 旁边小室里传来咕咚咕咚的滚水声,与初春啾啾鸟鸣相和,一切都那么安详而有序。
这个味道
叶长青本能地仔细嗅了嗅, 感觉很熟悉, 好像很多年前经常会闻到, 可深长的昏迷之后脑子不太灵光, 想了好一阵, 就在他心念一闪的那一刻
一青衣男子正撩起卧室的珠帘,看他睁开眼睛, 惊喜道“长青, 你醒了”
“是, 掌门师兄”叶长青还不及寒暄几句,忽然一眼瞧见对方手里端着那只青瓷碗, 登时脸色就不好了。
柳明岸殷勤而又欣喜地快步走来, 把碗放到一旁的矮几上, 一边小心地扶他靠坐在床头,一边叮嘱道“药刚熬好, 趁热喝了吧。”
药,果然是药。
叶长青是个天下第一怕苦之人,小时候生病被逼着喝药, 每次喝完都要吐一顿,长大后这毛病倒是没了,但对汤药的恐惧可谓是根深蒂固。
他心想,难怪会觉得这个味道熟悉,这可不就是他曾经最害怕的东西
叶长青暗暗叫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干笑“师兄,我好困,想再睡会儿。”
“可以啊,魔郎君的事辛苦你了,把药喝了,想睡多久睡多久,不用记挂别的。”柳明岸仿佛听不出他的话中有话,特别贴心地把那一碗黑绿汤递到他嘴边。
“”叶长青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一碗汤药,黑中泛绿,在阳光的反射下飘起一层油光光的东西,像发霉煮沸了的墨水。
他心一横,头一仰,眼一闭,单手捂着肩头,痛苦哼哼“师兄,我伤口好疼啊那魔族是纯血的,下手太狠了,掏得再稍微靠下一点我可能就见不着你最后一面了”
柳明岸“”
叶长青继续闭着眼睛说瞎话“师兄,长青都这么惨了,你还忍心再下毒手吗”
闻言,柳明岸哂然一笑,温柔地把他手掰下来,语气和煦“嗯,我真是好欣慰,医术竟然已经好到这个地步,好得你都分不清受伤的是哪边了。”
“”叶长青一怔,低头一看,暗骂,糟,伤得是左肩,自己捂到右边去了
不过厚颜如他,这点小错误又算得了什么当下从善如流地换了只手,挨在左肩上嗷嗷叫唤“太疼了,疼得我都神志不清,左右不分了头顶上都是星星,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好多啊数不清了不行受不了了,我要睡了”说着,就要重新缩回被子里去。
“行啦,臭小子别演了。”柳明岸在他额头敲了一下,义正言辞道,“你就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心里头有几个弯弯绕我能不知道为了不喝这口药,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被人当面戳穿,叶长青一点都没有不好意思,十指扒着被子,露出俩眼睛乞求“师兄你既然知道,就别逼我了呗。”
“不行,你身上的魔气虽然拔除差不多了,但灵力消耗过大,伤了本源,必须以汤药佐之才能好得完全。”柳明岸说完,一撩衣服下摆在床边凳子上坐下,稳稳当当地,大有他今天不喝这碗苦汤,自己就不走了的架势。
叶长青没法子,塌着嘴角,戚戚楚楚地接过了药碗,两手捧在胸前,双眼一眨不眨地,和它大眼瞪小眼。
见他这样子,柳明岸忍不住失笑“有那么难就当是碗竹叶青,一口气干了不就行了”
“竹叶青比这好喝多了。”
柳明岸道“你从前天夜里回来就一直睡着,我估算好今天上午应该会醒来,天不亮就在这里忙着煎药,可是时间到底没摸准,到了中午你都没动静,煎好的药凉了一次又一次”
他皱着眉头,掐指认真数了数“药凉了效果会打折,来来回回得换了有七八遍药材,你不好好喝,怎对得起师兄这份辛苦。”
这几句简单的陈述事实的话,叶长青听了,陷入沉思。
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这么讨厌喝药,却没有在醒来后的第一时间认出屋里是什么味道。
因为距离上一次有人给他煎好药,端上来,已经过去很长很长时间了,少数也有六七年了。
前世叶长青二十五岁入魔道,从此与前尘往事彻底割裂,去往遥远的魔域,入了阴森冰冷的伐天殿,手下虽有大大小小的魔修与魔侍数万,还有循着魔气追随而来的魔族无数,说是众星捧月,万人之上也不为过。
可偏偏就少了一个,在他病痛受伤,辗转难眠时候,端来一碗热汤药的亲近人。
叶长青忽然有种错觉,好像现在不是躺在折雪殿的床上,而是前世伐天殿的深处,恶贯满盈,万死不得超脱。
他心中猛地生出一股凉意,端着青瓷碗的手指狠狠收紧。
发现不对劲,柳明岸关切地问“长青,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叶长青抬头轻轻笑了一下,桃花眼里隐晦的惧意瞬间被某种称得上璀璨的东西遮盖,他没有再犹豫,端起碗来,听话地一饮而尽。
然而,有些东西,真不是你心理接受了,生理就也愿意接受的
“唔师兄,救命,糖”他被碗底一点点没滤干净的药渣,呛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五官扭曲在一处,瞧那痛楚之色,被魔族掏了心去也不过就是这样。
柳明岸疼惜得紧“糖在这呢,在这呢,你也真是的,那么烫的药,喝这么快容易伤着喉咙”
叶长青从他递来的糖罐里抓了一把,三下五除二剥开,一股脑全填嘴里去,牛嚼牡丹似的,两边腮帮子都微微鼓了起来。
喝完药必须有桂花糖伺候,这也是他的老习惯了,要是不塞这一把糖,那中药余韵悠长的苦味,能在舌尖徘徊整整一天
那可与杀了他没差了。
待这要命的味道终于被甘甜压了下去,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叩,叩叩,叩叩叩”
指关节和木门碰触的声音不大不小,不疾不徐,既不会让人忽略,又不会觉得唐突,那有礼有节的叩门声中,似乎隐隐藏着些期许和小心。
“这是谁”叶长青狐疑,据他所知,能来自己这里的,不会有人这么矜持保守。
柳明岸没有回答,直接扬声问道“是温辰吗”
门外立刻传来恭恭敬敬的应答“回掌门真人,是弟子。”
“喏,是他。”柳明岸转过头来,朝床上人眨了眨眼,有点调皮的意思,“你昏迷的这几天,这孩子着急坏了,死活不肯回去,非要等你醒来才走。我好说歹说,昨晚终于劝动他先回潜龙院弟子房休息,等你醒了第一时间通知,结果”
他顿了顿,颇为欣慰地叹了口气“今天一早,温辰又来了,说你喜欢他做的饭,重伤初愈,正好需要吃点清淡的东西,我看他这么有孝心,也就允了。”
叶长青却像是没反应过来,怔愣片刻,脱口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他做的饭了”
柳明岸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对着门外叫了一声“长青已经醒了,你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身白衣的清秀少年站在那,双手端着一个木托盘,路过珠帘的时候矮身错进来,没有惊起一点声响。
他原本走得十分流畅,可进到内室,目光一触及躺在床上的人时,脚步蓦地顿了一下,清澈的黑色眼瞳里露出一点点无措。
叶长青与他对视那一刻,一直悬而未决的心事彻底放下来了。
还好,赝灵根起作用了。
温辰低眉顺眼地道“给掌门真人问好,给叶长老问好。”